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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時光里的長詩

第五章知寧雙鋒

晨霧還未散盡時,溫以寧已經坐在修復室的樟木桌前。案頭攤開的《金石錄》殘卷泛著陳舊的米黃色,頁腳處的蟲蛀痕跡像片微型蛛網,她正用竹鑷子夾著極細的羊毫筆,蘸了點米漿小心翼翼地填補——這是她跟著導師學的“補紙“技法,漿水濃度要剛好能粘住纖維,又不能在紙面留下水漬。

走廊傳來密集的腳步聲,比往日的節奏快了半拍。溫以寧抬頭時,正看見沈知珩推門進來,深灰西裝的肩頭沾著些細碎的雨絲,大概是今早的零星小雨打濕的。他身后跟著的助理抱著臺筆記本電腦,屏幕還亮著,隱約能看見密密麻麻的表格。

“溫小姐早。“沈知珩的聲音比昨日正式些,袖口整齊地扣到腕骨,遮住了昨天隱約可見的青色血管。他把份文件放在桌角,紙張邊緣的燙金紋路在晨光里閃著冷光,“基金會的項目章程,你看看有沒有需要調整的。“

溫以寧放下鑷子,指尖剛觸到文件封面,就被那行加粗的標題刺得眼疼——“古籍修復商業轉化計劃書“。她快速翻閱時,紙張翻動的沙沙聲里,聽見沈知珩對助理吩咐:“聯系下文創部門,下周把這批殘卷的紋樣做成絲巾樣品。“

“不行。“她猛地抬頭,鑷子“咔嗒“一聲撞到硯臺,墨汁濺出個細小的黑點,落在章程的“商業價值評估“頁上。“這些殘卷的紋樣屬于文物衍生信息,未經完全修復就開發文創,會破壞歷史完整性。“

沈知珩的眉峰幾不可察地動了動,指尖在桌沿輕點兩下——和昨天開會時他皺眉的節奏一模一樣。“溫小姐,“他的聲音里沒了昨日的笑意,“基金會需要資金維持運轉,適當的商業轉化是必要的。“他俯身時,溫以寧聞到他西裝上淡淡的雪松味,混著文件油墨的氣息,有種冷硬的距離感。

助理在旁邊小聲提醒:“沈總,十點還要和設計師開會...“

“稍等。“沈知珩抬手打斷,目光落在她攥緊的鑷子上。鑷尖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指節處泛著緊張的紅,像朵被攥皺的桃花。“你覺得該怎么做?“他突然問,語氣里聽不出情緒。

溫以寧被問得一愣,耳尖又開始發燙。她慌忙翻開隨身攜帶的筆記本,紙頁間夾著的銀杏葉書簽滑出來,恰好落在“文物保護條例“那頁。“應該先完成修復,整理出完整的紋樣圖譜,再聯合博物館做學術展覽,“她的指尖劃過自己標注的重點,“文創可以作為衍生品,但不能喧賓奪主。“

沈知珩拿起她的筆記本,指腹摩挲著紙頁邊緣的毛邊——這是本用了很久的舊本子,封面已經磨得發亮。他翻到某頁時停住了,那里畫著簡易的修復流程圖,旁邊用鉛筆寫著“紙壽千年,匠心更久“,字跡娟秀卻帶著股執拗的力道。

“你似乎很抵觸商業化。“他合上筆記本遞回去,金屬搭扣碰撞的輕響里,溫以寧看見他袖口露出的手表,表盤是簡約的黑色,秒針走動的聲音在安靜的修復室里格外清晰。

“不是抵觸,是怕浮躁。“她接過本子時,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指腹,像觸到塊微涼的玉,慌忙縮回來時,銀杏書簽又掉了出來,這次落在他锃亮的皮鞋邊。

沈知珩彎腰去撿的瞬間,溫以寧也同時伸手,兩人的額頭在半空中輕輕撞了下。她的額角帶著點桑皮紙的粗糙感,他的則像打磨過的玉石,微涼的溫度透過皮膚傳過來,讓她想起小時候撞在樟木書架上的疼,卻又沒那么尖銳,反而有點奇異的發麻。

“抱歉。“兩人同時開口,又同時停下。溫以寧的心跳突然亂了節奏,像被風吹亂的星圖,目光落在他撿起的書簽上——那片銀杏葉的邊緣已經發脆,葉梗處的紅繩同心結卻依舊鮮紅,是她去年秋天在故宮撿到的。

“故宮的銀杏?“沈知珩的指尖捏著葉梗,陽光透過窗欞照在葉片上,能看見清晰的葉脈,像誰用細筆描過的金線。“去年我也在那里,撿到片差不多的。“他頓了頓,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落在《天工開物》的展臺前。“

溫以寧的呼吸頓了半拍。奶奶留的照片里,穿長衫的沈先生案頭壓著的,就是這樣一片銀杏葉。她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聽見沈知珩的手機響了,屏幕上跳動的“林薇薇“三個字讓她莫名地攥緊了鑷子。

“我晚點回你。“沈知珩的聲音聽不出情緒,掛了電話后對助理說,“會議推遲半小時。“他轉回頭時,目光落在案頭的《金石錄》殘卷上,“你剛才說的展覽,具體怎么操作?“

溫以寧這才反應過來他是在讓步,臉頰有點發燙。她拿起竹鑷子,鑷尖精準地夾起片半透明的桑皮紙:“比如這頁,“她的指尖劃過紙面的霉斑,“修復后可以做成動態展簽,掃碼就能看到修復前后的對比,還有背后的歷史故事。“陽光落在她的手背上,能看見細小的絨毛,和鑷子形成奇妙的呼應。

沈知珩沒說話,只是看著她操作。她的動作很輕,像在撫摸易碎的夢境,竹鑷子在指間靈活地轉動,鑷尖挑起的桑皮紙像片飄落的云。他突然注意到她右手虎口處有個淺褐色的繭,比別處的皮膚硬些,大概是常年握筆和鑷子磨出來的。

“聽起來可行。“他突然開口,嚇了溫以寧一跳,鑷子差點從指間滑落。“但需要詳細的方案,“他從西裝內袋掏出支鋼筆,筆帽上刻著個“知“字,“下午三點,會議室討論。“

鋼筆放在文件上的瞬間,墨囊里的藍黑色墨水輕輕晃動,像片被驚擾的湖水。溫以寧看著那個“知“字,突然想起自己筆記本上的“寧“字——是父親生前教她刻的,說“知寧“二字,本就該湊在一起。

“好。“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有點發飄,目送沈知珩帶著助理離開。皮鞋聲消失在走廊盡頭時,她才發現自己的心跳還是很快,像揣了只亂撞的小鹿。案頭的墨汁黑點還在,在“商業價值“四個字上暈開,像滴落在時光里的眼淚。

中午吃飯時,同事們在議論沈知珩的背景。“聽說他爺爺是當年故宮的修復大師,“有人壓低聲音,“但他卻跑去學了金融,家里肯定不同意。“溫以寧扒著米飯,突然想起他鋼筆上的“知“字,和自己書簽上的“寧“字,說不定真的有什么淵源。

下午三點,會議室里坐滿了人。沈知珩坐在主位,手指在平板電腦上滑動,屏幕上展示著文創設計初稿——用古籍紋樣做的筆記本和絲巾,確實很漂亮。但溫以寧還是覺得不妥,當她提出異議時,設計部的人立刻反駁:“溫小姐是不是太理想化了?基金會要生存的。“

沈知珩抬眼看她,目光里帶著點鼓勵。溫以寧深吸口氣,打開自己的筆記本:“我不是反對文創,“她翻到自己畫的展簽設計圖,“但可以先做個小型展覽,讓大家了解古籍修復的過程,再推出有故事的衍生品。比如這個《金石錄》的紋樣,背后是李清照和趙明誠的故事,完全可以做成系列文創。“

會議室里安靜下來,只有空調的嗡嗡聲在響。沈知珩突然笑了,指尖在桌面上輕輕敲了敲:“我覺得溫小姐的方案更好。“他看向設計部的人,“下午調整方案,結合歷史故事做系列設計。“

散會后,溫以寧收拾東西時,沈知珩走了過來。“你的筆記本,“他指了指她忘在桌上的本子,“畫得很專業。“他頓了頓,遞過來支鋼筆,和他那支很像,只是筆帽上刻著個“寧“字,“算是...賠禮,早上態度不太好。“

溫以寧愣住了,看著那支鋼筆說不出話。筆身是溫潤的黑色,刻字的地方被磨得很光滑,顯然是用了很久的。“這太貴重了...“她小聲說。

“不算貴重,“沈知珩把鋼筆塞進她手里,指尖的溫度透過筆身傳過來,“我爺爺的藏品,說是找了對刻字的鋼筆,另一支...丟了很多年了。“他的目光落在她的書簽上,“說不定,早就該回到該去的地方。“

溫以寧握緊鋼筆,突然覺得眼眶有點發熱。她低頭時,看見自己的筆記本上,“紙壽千年,匠心更久“那行字旁邊,不知何時多了個小小的星圖,和沈知珩昨天攤開的那張很像。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在字跡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像撒了把星星。

“謝謝。“她抬起頭時,沈知珩已經走遠了,西裝背影在走廊盡頭轉彎,留下淡淡的雪松味。溫以寧摸著鋼筆上的“寧“字,突然覺得,這段看似偶然的相遇,或許從很久以前,就已經寫好了結局。

傍晚離開時,溫以寧路過古籍書店,進去買了本《金石錄》。翻到李清照寫的“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時,她突然想起沈知珩的眼神,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孤獨。她拿出那支刻著“寧“字的鋼筆,在扉頁寫下:“愿時光不負,匠心永存。“

走出書店時,夕陽正染紅天邊的云彩。溫以寧抬頭,看見沈知珩站在對面的路燈下,手里拿著本《天工開物》,封面上夾著片銀杏葉書簽,和她的那片幾乎一模一樣。他朝她揮手,嘴角的笑意像被夕陽鍍了層金,溫暖得讓人想起童年的午后。

“等你很久了。“他說,聲音里帶著點輕快,“想請你看看,我爺爺留下的修復筆記。“溫以寧走過去時,晚風掀起她的長發,和他的衣角輕輕纏在一起,像命運悄悄系下的結。

兩人并肩走在梧桐樹下,影子被夕陽拉得很長。溫以寧突然想起導師說的話:“有些緣分,就像古籍修復,看似偶然的相遇,其實都是時光埋下的伏筆。“她低頭看著手里的《金石錄》,和沈知珩的《天工開物》輕輕碰在一起,發出細碎的聲響,像段未完待續的旋律。

松煙渡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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