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進修復室時，溫以寧才發現窗外的梧桐葉已經落了滿地。案頭的《金石錄》殘卷旁堆著剛裁好的桑皮紙，薄如蟬翼的紙頁在晚風里輕輕顫動，她用鎮紙壓住邊角，指尖撫過紙面上細密的纖維——這是今早特意去庫房找的陳紙，據說和殘卷的年代最為接近。
走廊的感應燈突然亮了，暖黃的光線下，沈知珩的身影被拉得很長。他手里捧著個牛皮紙包，步伐比下午輕緩許多，西裝外套搭在臂彎里，米白襯衫的領口松開兩顆扣子，露出鎖骨處淡淡的陰影。
“還在忙？“他把紙包放在桌角，金屬拉鏈劃過桌面的聲響里，有片細小的紙塵簌簌揚起。溫以寧抬頭時，正撞見他抬手松領帶的動作，喉結滾動的弧度在燈光下格外清晰，像水墨畫里被淡墨暈開的線條。
“在比對紙性。“她的目光落在那個紙包上，包裝紙上印著家老字號文房店的logo，是她常去的那家。“這是...“
“你下午說的桑皮紙樣本。“沈知珩拉開拉鏈，露出里面整齊碼放的紙卷，最上面那卷的標簽上寫著“乾隆年仿宋紙“。他拿起一卷遞給她，指尖不經意擦過她的手背，比下午遞鋼筆時多了點溫度，像剛沏好的茶盞沿那圈暖意。
溫以寧接過紙卷時，指腹觸到他留在紙上的溫度。紙卷的軸桿是檀木做的，湊近能聞到淡淡的香，混著他身上的雪松味，在狹小的空間里釀成種奇異的安寧。她抽出張紙對著燈光看，纖維在光線下呈淡金色，像揉進了細碎的陽光。
“比庫房的更接近原紙。“她的聲音里帶著點驚嘆，突然想起下午會議結束時，他確實問過庫房管理員的聯系方式。原來那時他就記在了心上，這種不動聲色的細致，讓她想起奶奶補襪子時，總會在破洞底下悄悄墊層同色的布。
沈知珩沒說話，只是看著她擺弄那些紙。她的睫毛很長，垂下去時在眼下投出片扇形的陰影，鼻梁側面有顆極小的痣，像被墨筆輕輕點過。他突然注意到她耳后別著支銀質書簽，書簽末端墜著的小鈴鐺，隨著她低頭的動作輕輕晃動，卻沒發出聲音——大概是鈴鐺芯被特意磨平了，怕驚擾了古籍。
“會議室的燈壞了。“他忽然開口，目光掃過她案頭的臺燈，“我能借你的光查點資料嗎？“
溫以寧這才發現窗外已經全黑了，只有她桌上的臺燈亮著，暖黃的光暈在桌面上圈出片小小的天地。“當然...“她往旁邊挪了挪椅子，讓出半張桌子，“不過我這里有點亂。“
確實很亂。攤開的殘卷旁堆著各種工具：竹鑷子、排筆、漿糊碗，還有本翻開的《紙譜》，書頁上用熒光筆標出的重點，像撒了把碎金。沈知珩坐下時，椅腿在地面劃出道輕響，他從公文包里拿出臺筆記本電腦，開機時屏幕的冷光映在他鏡片上，暫時遮住了眼底的情緒。
溫以寧重新拿起竹鑷子，想繼續修補殘卷，卻總覺得注意力沒法集中。他打字的手指很長，骨節分明，敲擊鍵盤的聲音很輕，像雨滴落在青石板上。偶爾翻頁時，紙張摩擦的聲響會讓她心頭莫名一跳，像小時候偷拆爺爺的線裝書時那種既緊張又期待的感覺。
“你爺爺的修復筆記，“她終于找到個話題，鑷尖挑起的桑皮紙差點掉進漿糊碗，“能...能借我看看嗎？“
沈知珩敲擊鍵盤的手指頓了頓，屏幕的光剛好照亮他嘴角的笑意。“下次帶來，“他轉頭看她，臺燈的光在他側臉勾出層柔和的金邊，“里面夾著很多老照片，你可能會感興趣。“他說這話時，目光在她耳后的銀書簽上停了停，“比如...有人戴著和你這個很像的東西。“
溫以寧的耳尖騰地紅了。她下意識摸了摸那個書簽，是奶奶留的遺物，背面刻著個極小的“溫“字。難道沈家的照片里，也有類似的物件？那些被時光掩埋的線索，像殘卷里隱藏的字句，正被一點點小心翼翼地揭開。
電腦突然彈出條消息，屏幕上“林薇薇“三個字再次刺進眼里。溫以寧慌忙低頭，假裝專注于手上的活計，鑷尖卻在殘卷上劃出道淺痕。她倒吸口涼氣，指尖發顫地去補救，眼淚差點掉下來——這頁記載著李清照與趙明誠新婚燕爾的文字，是殘卷里最完整的部分。
“別動。“沈知珩突然按住她的手。他的掌心很燙，隔著薄薄的襯衫也能感覺到熱度，像揣著個小小的暖爐。“用唾液試試，“他的聲音放得很低，氣息拂過她的耳畔，帶著松煙墨的清苦，“微量的酶能軟化纖維，比漿糊更自然。“
溫以寧僵在原地，能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像敲鼓一樣撞著耳膜。他的指尖還留在她的手背上，溫度透過皮膚滲進來，讓她想起小時候發燒時，奶奶按在她額頭上的手。這種陌生的親近感，讓她既慌亂又莫名安心，像漂泊的船突然找到了錨。
沈知珩似乎也察覺到不妥，迅速收回手，指尖在鍵盤上胡亂敲了幾下，屏幕上的文檔卻半天沒動靜。他清了清嗓子，拿起桌上的《紙譜》翻著，書頁間夾著的便簽紙滑出來，落在溫以寧腳邊——上面是他的字跡，寫著“桑皮紙需用米漿調和明礬水“，末尾畫了個簡易的天平，標注著比例。
“這是...“她撿起便簽時，指腹觸到紙背的凹凸，是用指甲刻下的細小星圖，和他星圖上的瑤光星位置一模一樣。
“隨手記的。“沈知珩的耳尖難得有些發紅，伸手去拿時，指腹在她的指甲蓋上輕輕碰了下。溫以寧像被燙到似的縮回手，便簽紙飄落在臺燈罩上，暖黃的光透過紙背的星圖，在墻上投出片細碎的光斑，像誰把星空裁了塊貼在上面。
“你好像很喜歡星星。“她小聲說，目光落在墻上的光斑上。
“我爺爺教的，“沈知珩的聲音里帶著點懷念，“他說古籍修復就像觀星，得耐著性子等，等光線合適，等云層散開，才能看清那些被掩蓋的痕跡。“他頓了頓，看向她案頭的殘卷，“就像你現在做的，也是在等這張紙'開口說話'。“
溫以寧突然想起奶奶常說的話：“紙有靈性，你對它好，它才肯告訴你秘密。“原來不同的人，對同一件事的理解，竟能如此相似。她低頭繼續修補，鑷尖的動作穩了許多，米漿在紙頁間暈開的痕跡，像清晨荷葉上滾動的露珠，恰到好處地停在該在的地方。
沈知珩的電腦屏幕暗下去時，她才發現已經快九點了。窗外的月光不知何時爬了進來，在地面鋪成條銀色的路，與臺燈的暖黃交織在一起。他合上電腦時，金屬合頁發出輕響，驚飛了窗臺上棲息的夜蛾。
“我送你回去。“他站起身，西裝外套從臂彎滑落，剛好搭在椅背上。溫以寧瞥見內襯的標簽已經有些磨損，卻熨燙得筆挺，像個被仔細收藏的舊物件。
“不用麻煩了...“
“不麻煩。“他拿起外套搭在手臂上，動作自然地幫她收拾好工具，竹鑷子被細心地放進皮質筆袋里，“正好順道。“
鎖門時，溫以寧發現他的鑰匙串上掛著枚小小的銅制星盤，轉動時發出細碎的聲響。“這是...“
“爺爺做的，“沈知珩把鑰匙串在指尖轉了圈，星盤的影子在墻上畫出道圓弧，“說是能找到回家的路。“
兩人并肩走在走廊里，腳步聲在空曠的建筑里格外清晰。電梯下行時，狹小的空間里彌漫著他身上的雪松味，溫以寧盯著自己的鞋尖，看見他的鞋邊沾著片銀杏葉——大概是傍晚在書店門口沾上的，他竟一直沒察覺。
走出大樓時，晚風帶著涼意撲過來。溫以寧下意識裹緊了薄外套，沈知珩立刻脫下自己的西裝外套遞給她。羊毛的料子帶著他的體溫，領口處有淡淡的檀香，和松煙墨的味道混在一起，像把整個修復室的安寧都裹進了衣服里。
“謝謝。“她接過外套時，指尖觸到內襯口袋里的硬物，形狀像個小小的本子。
“里面有備用口罩。“沈知珩像是看穿了她的疑惑，聲音里帶著點笑意，“上次在書店看到你沒戴，猜你可能忘性大。“
溫以寧的心跳又開始失序，像被打亂的星圖。原來他記住的細節，比她以為的要多得多。外套的長度剛好蓋住她的手，袖口處露出截纖細的手腕，和他留在上面的溫度形成奇妙的呼應。
路過夜市時，油炸臭豆腐的味道撲面而來。溫以寧突然停下腳步，目光落在攤位前的隊伍上——小時候父親總帶她來吃，說等她考上大學，就天天買給她吃。可后來父親走了，這個味道就成了碰不得的念想。
沈知珩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沒說話，只是默默走到隊伍后面。溫以寧想拉住他，卻發現自己的手還縮在他的外套袖子里，指尖觸到塊溫熱的布料，是他繡在袖口內側的星紋，和上次毛毯上的圖案一模一樣。
“老板，兩份微辣。“他回頭時，路燈的光剛好落在他眼里，像盛了半盞星光。溫以寧突然想起剛才墻上的光斑，原來那些細碎的光芒，早就悄悄藏進了他的眼底。
臭豆腐裝在紙碗里遞過來時，熱氣模糊了眼鏡片。溫以寧摘下眼鏡擦霧的瞬間，沈知珩已經遞來了紙巾，包裝紙上印著的“知味觀“三個字，讓她想起杭州的老字號——聽說他爺爺是杭州人，或許這也是種冥冥中的巧合。
“小心燙。“他看著她小口吹氣的樣子，嘴角的笑意藏不住。油星濺在她的手背上，他伸手想幫她擦掉，指尖快碰到皮膚時又停住，轉而從口袋里掏出包濕巾，“這個干凈。“
溫以寧接過濕巾時，不小心碰到他的手指。這次他沒立刻縮回，指尖的溫度透過薄薄的紙傳來，像暖爐邊那圈最溫和的熱氣。她低頭擦手時，看見他的鞋邊那片銀杏葉還在，被晚風掀起個小小的角，像在偷偷窺視這片刻的安寧。
走到巷口時，臭豆腐的味道漸漸淡了。沈知珩的外套還披在她身上，雪松味卻越來越清晰，像把這段路的記憶都染上了香氣。溫以寧停下腳步想把外套還給他，卻發現他正低頭看著什么，側臉在路燈下顯得格外柔和。
“這個給你。“他遞過來個小袋子，里面是枚銀杏葉書簽，葉梗處系著根紅繩，繩結和她那個一模一樣。“下午在書店門口撿的，“他的聲音有點輕，“想著或許能配你的筆記本。“
葉面上還帶著點潮濕的水汽，顯然是剛撿的。溫以寧想起傍晚他站在書店對面的樣子，原來那時他手里拿的，就是這片葉子。她低頭看著兩片幾乎一模一樣的書簽，突然覺得命運真是奇妙，像位細心的修復師，正把散落的碎片，一點點拼回原來的樣子。
“謝謝。“她把新的書簽夾進《紙譜》，和他的便簽紙放在一起。星圖與銀杏，竟如此和諧地共處一頁，像早就該在一起似的。
沈知珩看著她把書簽收好，才接過自己的外套。衣擺處沾著點臭豆腐的油星，他卻毫不在意，只是拍了拍上面的褶皺。“上去吧，“他的目光落在樓道的感應燈上，“燈壞了就喊我，我沒走遠。“
溫以寧點點頭，轉身時發現他的外套口袋里，露出半本小小的筆記本——正是傍晚他說要給她看的，爺爺的修復筆記。原來他一直帶在身上，原來他說的“下次“，其實就是今晚。
樓道的燈果然壞了，漆黑一片。溫以寧摸著扶手往上走時，聽見樓下傳來輕微的響動，大概是沈知珩在擺弄燈的開關。她走到三樓時，突然聽見“咔嗒“一聲，整棟樓的燈都亮了，暖黃的光線順著樓梯蜿蜒而上，像條被點燃的光帶。
她趴在窗口往下看，沈知珩正站在路燈下抬頭看她，手里還握著個螺絲刀。看見她探頭，他朝她揮了揮手，嘴角的笑意比星光更亮。“早點休息。“他的聲音順著夜風飄上來，帶著點松煙墨的清苦，和不易察覺的溫柔。
溫以寧回到房間，把那片新的銀杏書簽夾進今天買的《金石錄》里。書頁翻開在“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那頁，兩個銀杏書簽在燈光下并排躺著，紅繩的影子交纏在一起，像誰用時光做的線，悄悄打了個結。
窗外的月光落在書桌上，照亮了沈知珩留下的便簽紙。她拿起那張畫著星圖的便簽，突然發現背面還有行極小的字，是用鋼筆尖輕輕刻下的：“紙會老，墨會淡，有些痕跡卻能留很久。“
就像此刻她心里的感覺，像被精心修復過的紙頁，雖然還有淡淡的痕跡，卻已經變得平整而溫暖，在時光里，靜靜等待著下一頁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