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進修復室時,溫以寧正用竹鑷子拆分《金石錄》殘卷的托裱層。第七頁背面突然露出半枚朱印,朱砂滲進紙纖維的紋路像極了毛細血管,她屏住呼吸去挑邊緣的漿糊,指腹的薄繭擦過紙面,發出細若蚊蚋的沙沙聲。
“溫老師,沈先生的咖啡。”小林輕手輕腳地放下紙杯,目光在案頭的星圖箋紙上打了個轉,“您畫的北斗七星,比我手機壁紙還好看。”
溫以寧抬頭時,鑷子尖的糨糊恰好滴落在箋紙角落。那是昨晚加班時畫的,斗柄末端特意留了道飛白,像被誰用指甲輕輕刮過——和沈知珩襯衫袖口的星紋刺繡斷口處驚人地相似。她慌忙用吸水紙去吸,卻在紙背發現行淡青色的鉛筆字:“23℃,65%濕度。”
是他的字跡。收筆時的彎鉤勾住了根細小的紙纖維,在晨光里顫巍巍的,像條剛破繭的蠶。
走廊傳來文件夾碰撞的脆響。沈知珩穿著件深灰色西裝,領帶夾是枚銀質星軌圖,走過光線明暗交界處時,領帶夾的影子在墻面上拖出道細長的光帶,恰好落在溫以寧案頭的硯臺上。
“測試樣本準備好了?”他俯身時,西裝口袋里露出半截書簽,是片壓平的銀杏葉,葉柄處纏著圈紅繩——和她父親留下的那枚舊書簽一模一樣。
溫以寧捏著星圖箋紙的手指突然收緊。紙緣的毛邊刺進掌心,讓她想起昨晚那五千元現金上的鉛筆字,筆畫間藏著的溫柔,像此刻透過窗欞的陽光,明明滅滅地落在他襯衫第三顆紐扣上。
“在恒溫箱里。”她轉身去取樣本時,白大褂的下擺掃過他的皮鞋。鞋尖沾著點紅褐色的泥漬,混著細碎的桂花——是昨晚那家古籍書店門口的泥土,她上周還看見工人在那里補種桂花樹。
沈知珩的目光落在她晃動的發梢上。發尾沾著點糯米粉,大概是今早吃粢飯團時蹭到的,在晨光里泛著珍珠般的光澤,和他那方“松煙玉”墨里的珍珠粉同出一轍。他突然想起實驗室的濕度計,數值穩定在65%,正是她堅持的那個參數。
“蟲洞模擬數據出來了。”他從公文包里抽出份報告,紙張邊緣有圈淺褐色的印記,像是被咖啡杯燙過的,“你標注的第七十二個蟲洞,確實對應著天璣星的位置。”
溫以寧接過報告的瞬間,聞到紙頁上淡淡的焦糖味。那是她常去的那家咖啡店特有的味道,沈知珩的拇指在“天璣星”三個字上反復摩挲,指腹的溫度透過紙張傳過來,燙得她指尖發麻。
“我對比了清代星表。”她翻開自己的筆記本,某頁貼著張天文臺的觀測記錄復印件,日期欄寫著“丙子年七月廿三”,恰好是沈知珩腕表內側星軌圖的繪制日期,“那天的北斗七星,斗柄確實指向西偏南三十度。”
沈知珩的睫毛在報告上投下淡淡的陰影。他突然注意到她筆記本的裝訂線——用的是最傳統的四目訂,針腳間距精確到毫米,和他爺爺修復古籍時的手法如出一轍。裝訂線末端的線頭打了個極小的結,形狀像只蜷縮的蠶。
“中午有空嗎?”他合上報告時,金屬活頁夾發出輕響,“市圖剛到了批明代星圖拓片,有幅《渾儀圖》的殘片,你可能會感興趣。”
溫以寧的筆尖在筆記本上洇出個墨點。她想起母親今早發來的催款短信,屏幕還亮著,“停藥”兩個字像兩根細針,扎得她太陽穴突突直跳。她下意識攥緊筆桿,筆帽上的星紋硌進掌心的繭里,傳來熟悉的鈍痛。
“我...”
“溫老師!恒溫箱報警了!”小林的喊聲從實驗室沖出來,帶著哭腔,“濕度計突然飆到70%了!”
溫以寧沖進實驗室時,看見沈知珩已經站在恒溫箱前。他正用鑷子夾出受潮的樣本,白襯衫的袖口沾著點藍黑色的墨水——是她昨天打翻的那瓶“松煙玉”,墨漬在布料上暈開的形狀,像片縮小的星圖。
“是傳感器故障。”他額頭滲著細汗,發梢沾著點糯米粉,不知什么時候蹭到的,“我已經關了電源,樣本損失不大。”
溫以寧檢查樣本時,發現最珍貴的那頁殘卷邊緣卷了起來。她慌忙用鎮紙壓住,沈知珩遞過來塊潮濕的絨布——是他擦眼鏡用的,帶著淡淡的薄荷味,“順著纖維方向擦,能撫平卷邊。”
兩人的手在鎮紙上方碰到一起。他的指尖纏著圈創可貼,邊緣滲著點血漬,是昨晚幫她撿書時被書脊劃傷的,傷口位置正好在無名指第二道指節,像枚臨時的戒指。
“你的手...”她的拇指擦過創可貼的邊緣,聽見他倒吸冷氣的聲音,“應該包厚點的。”
“小傷。”他抽回手時,碰倒了旁邊的試劑瓶。淡藍色的溶液潑在實驗記錄上,將“沈知珩”三個字暈成片朦朧的霧,卻讓下面壓著的“溫以寧”三個字愈發清晰,像雪地里的梅痕。
處理完實驗室的混亂,已是午后。溫以寧趴在案頭整理記錄,陽光透過百葉窗在她背上投下條紋路,像本攤開的古籍。沈知珩放輕腳步關燈時,發現她發間別著支銀質書簽,鏈墜是顆極小的北斗七星,斗柄處缺了顆星——和他那塊腕表上磨損的位置完全相同。
他轉身要走時,她的筆記本突然從案頭滑落。夾在里面的張處方單飄出來,上面的名字是“溫建國”,診斷結果欄寫著“肝硬化晚期”,日期是三年前——正是她突然從BJ辭職的那個月。
沈知珩撿起處方單的手指微微發顫。他想起她母親那些催款短信,想起她總在加班時啃最便宜的面包,想起她虎口那道刻意用遮瑕膏蓋住的疤痕——原來不是修復時劃的,是長期注射留下的針孔印。
“沈先生?”溫以寧揉著眼睛醒來,臺燈的光暈在她眼底晃成片星海,“您怎么還沒走?”
他把處方單悄悄塞回筆記本,指尖沾了點她的睫毛膏,在紙上留下個細小的黑點。“看你睡得沉。”他指了指案頭的保溫杯,“小林泡的菊花茶,加了點枸杞。”
溫以寧端起杯子時,發現杯底沉著幾粒桂花。是她老家特有的金桂,去年她在朋友圈發過照片,配文是“爺爺種的桂花樹,今年開了滿院”。她突然想起沈知珩辦公室那盆不開花的桂樹,原來不是不開,是被移到了這里。
“下午去市圖嗎?”她喝了口茶,桂花的甜香混著枸杞的微苦,像極了此刻的心情,“《渾儀圖》我找了很久。”
沈知珩看著她唇角沾著的桂花,突然伸手替她拂掉。指尖的溫度停在她唇角的瞬間,兩人都愣住了。窗外的蟬鳴突然變得響亮,將修復室的寂靜撕開道口子,露出藏在時光褶皺里的心動。
“我去開車。”他轉身時,領帶夾撞在門框上,發出清脆的響聲,像誰在敲編鐘。
市圖的古籍部在三樓。管理員看見他們進來,笑著往角落努嘴:“沈先生要的拓片,我放您常去的那個閱覽位了。”
溫以寧跟著他走到最里面的隔間,發現桌上擺著本熟悉的《歷代星圖考》。書里夾著張便簽,是她大學時寫的,字跡還帶著點稚氣:“希望有天能修復完爺爺的那套《四庫全書》。”旁邊用紅筆批了行小字:“我幫你找全了,在琉璃廠32號。”
“這是...”她的聲音突然哽咽,書頁間掉出張購書發票,日期是她爺爺去世那天,付款人是沈知珩。
他從身后拿出個錦盒,里面是套完整的《四庫全書》影印本,扉頁蓋著“知珩藏書”的朱印,角落處有個極小的“寧”字,是用極細的刻刀補上去的。“你爺爺當年在古籍店寄售的,我碰巧看到。”他的指尖劃過那個“寧”字,“他說等你出師了,就把這套書送給你。”
溫以寧翻開第一冊時,片干枯的桂花掉出來。葉脈間寫著行褪色的鋼筆字:“吾孫以寧,當如桂樹,質堅而香遠。”是她爺爺的字跡,旁邊有行新寫的小字:“已尋得良匠,待修。”
夕陽透過高窗斜進來,在兩人交疊的手背上投下星子般的光斑。沈知珩突然指著《渾儀圖》上的星軌:“你看這里。”他用鉛筆沿著軌跡畫了道弧線,恰好和她修復的蟲洞分布圖重合,“千年前的蠹蟲,早就替我們畫好了緣分。”
溫以寧抬頭時,撞進他含笑的眼睛。里面映著滿室古籍,映著窗外的桂花樹,映著個終于敢紅著眼眶微笑的自己。她突然明白,有些燈痕就算被關掉,也會在心里留下永不熄滅的光。
離開市圖時,暮色已經漫過街角。沈知珩替她拉開車門的瞬間,她看見他西裝口袋里露出半截處方單,邊角被摩挲得發毛——原來他早就知道了所有事,卻從沒說破。
“明天...”她系安全帶的手指突然頓住,“我請您吃飯吧,就街角那家面館。”
沈知珩發動汽車的動作頓了頓。后視鏡里,她耳尖的紅暈在暮色里泛著珍珠般的光澤,像他那方“松煙玉”墨在水中暈開的藍。他輕輕點頭時,車載音響恰好響起首老歌,歌詞里唱著:“墨痕未干,燈痕未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