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在修復室的玻璃窗上凝成水膜時，溫以寧正用極細的竹絲剔除《金石錄》殘卷邊緣的霉斑。第七頁朱印旁突然露出半行褪色的小楷，筆鋒圓轉如蠶頭燕尾，她湊近臺燈細看，“桂“字的最后一捺拖得極長，墨色深處藏著點金粉——是爺爺當年常用的那錠金箔墨。
走廊傳來瓷杯輕碰的脆響。小林端著兩碗豆漿進來，鼻尖沾著點面粉，“沈先生帶的桂花糕，說是琉璃廠老字號的，您嘗嘗？“
溫以寧捏起塊糕點的瞬間，桂花的甜香漫進鼻腔。糕餅邊緣的印花是朵半開的桂蕊，紋路里還嵌著點細小的金箔，和她爺爺墓碑前的供品糕點一模一樣。她突然想起市圖那片干枯的桂花葉，葉脈間“已尋得良匠“的字跡在舌尖泛起微苦，像摻了黃連的蜜。
“沈先生呢？“她咬開糕餅的瞬間，發現內餡里藏著顆整粒的蓮子，蓮心被細心剔除了——是她昨晚在面館隨口提的“吃蓮子總怕苦“。
“在庫房整理清代箋紙。“小林指著案頭的牛皮紙袋，“說這批紙里混了幾張灑金箋，讓您看看有沒有修復價值。“
紙袋內側貼著張泛黃的便簽，沈知珩的字跡力透紙背：“丙子年秋采的金桂，搗汁拌入紙漿，遇潮會泛紅光。“溫以寧指尖撫過“丙子年“三個字，紙頁突然透出片淡紅，像誰在背面暈開的胭脂——是她昨天打翻的枸杞菊花茶，茶漬形狀恰好是朵完整的桂花。
庫房的樟木味混著松煙墨香漫過來時，沈知珩正用鑷子夾起張灑金箋。陽光透過氣窗在他發梢鍍上層金芒，襯衫第三顆紐扣松了線，線頭纏著片細小的桂花，是今早從她發間拂落的那瓣。
“這紙漿里摻了桂花汁。“他轉身時，袖口的星紋刺繡掃過箋紙，銀線在金粉上劃出道淺痕，“你看這灑金的密度，恰好是北斗七星的分布。“
溫以寧接過箋紙的瞬間，指腹擦過他手腕的腕表。表盤內側星軌圖的天璣星位置，有道極細的劃痕，形狀和她銀質書簽上缺失的星點完全吻合。她低頭數金粉時，發現最亮的那點正好落在“桂“字殘筆的末端，像誰特意嵌進去的星子。
“蟲蛀的地方能用'飛托'技法補。“她從工具箱里取出云母紙，薄如蟬翼的紙片在兩人之間顫動，“先把原紙拓在桑皮紙上，再用桂花汁調糨糊——“
話音未落，窗外突然飄起細雨。雨點打在氣窗上的聲音里，沈知珩的鋼筆從口袋滑落，筆尖在灑金箋上暈開個墨點，恰好落在斗柄的位置，像補全了星圖的最后顆星。
“抱歉。“他撿筆時，銀質筆帽撞在鐵架上，火星濺在她手背。那點灼痛讓她想起爺爺的火盆，寒冬夜里烤桂花糕時，火星總愛落在她織毛衣的袖口上，留下個個芝麻大的焦痕。
溫以寧抽回手的瞬間，看見他拇指的月牙白里嵌著點金粉。是從灑金箋上蹭到的，在他捏筆的指節間暈成道細痕，像枚臨時的戒指。她突然注意到他襯衫領口的紅痕——是昨天替她拂掉桂花時，被她發間的銀質書簽劃的，傷口結了層極薄的痂，像片蜷縮的金桂花瓣。
“沈先生的領帶夾真特別。“她盯著那枚星軌圖夾扣，發現北斗七星的斗魁處刻著個極小的“寧“字，筆畫里還嵌著點朱砂，“是特意找人打的？“
他指尖摩挲著領帶夾的瞬間，氣窗的雨滴恰好連成線。“爺爺的遺物。“他聲音輕得像飄落的桂葉，“他說等我找到能看懂星圖的人，就把這個送給她。“
溫以寧的睫毛突然沾了點雨霧。她轉身去取修復刀時，后腰撞在樟木箱上，箱蓋彈開道縫，露出里面疊著的藍布衫——是她爺爺常穿的那件，領口的盤扣是朵立體的桂花，花瓣邊緣磨出的毛邊里，卡著半張泛黃的藥方。
“這是...“她抽出藥方的瞬間，桂花香突然變得濃烈。上面的字跡是爺爺的，“以寧孫女親啟“幾個字被淚水暈得模糊，下方的藥引欄寫著“金桂三錢，蓮子心七粒，需與懂星圖者同煎“。
沈知珩的呼吸突然頓住。他看見藥方邊緣的焦痕，形狀和他書房那只燒焦的藥罐底完全吻合——是三年前某個雨夜，他在古籍店撿到的，罐底還粘著片沒燒盡的桂葉。
“原來你早就...“溫以寧的指尖抖得厲害，藥方飄落在灑金箋上，“那罐藥...“
“藥渣埋在了你爺爺的桂花樹下。“他接住飄落的箋紙，金粉沾在指腹，“每到雨季，就會冒出新的桂苗。“
雨突然下得急了。庫房漏雨的角落積起汪水，灑金箋飄落在水面的瞬間，金粉在水中暈開道星軌，恰好和沈知珩領帶夾上的星圖重合。溫以寧盯著水中的倒影，突然發現自己的發梢纏著根銀線——是從他袖口星紋刺繡上勾下來的，線頭彎成個極小的問號。
“該吃飯了。“沈知珩的拇指擦過她唇角的桂花糕屑，指腹的薄繭蹭得她皮膚發燙，“面館老板說新熬了蓮子羹。“
走廊的公告欄前圍了群人。溫以寧擠進去時，看見項目進度表上的“清代賬簿修復“欄，被人用紅筆圈了個圈，旁邊寫著“需桂汁糨糊“。墨跡未干的筆畫里，還摻著點金粉，是從他那支鋼筆里掉出來的——她昨天看見筆桿上刻著“桂“字，筆畫間嵌著細小的金箔。
“溫老師的字真好看。“小林突然指著公告欄角落，“這朵桂花畫得像真的。“
溫以寧抬頭的瞬間，撞進沈知珩的鏡片。他的瞳孔里映著那朵簡筆畫桂花，花芯處有個極小的墨點，是她剛才不小心蹭上去的——位置正好在他領帶夾“寧“字的正上方，像顆被星子守護的桂蕊。
面館的木桌沾著點濕意。老板端來蓮子羹時，瓷碗邊緣的印花突然泛出紅光——是沈知珩說的灑金箋特性，遇潮顯色。溫以寧舀起一勺的瞬間，發現羹里浮著片完整的桂花，花瓣上的紋路和她爺爺手植桂樹的紋路分毫不差。
“老板說這桂花是今早剛采的。“沈知珩的湯匙碰在碗沿，發出清脆的響，“就在你家老宅后巷的那棵。“
溫以寧的湯匙突然掉進碗里。她想起今早母親發來的短信：“老宅的桂花樹被臺風刮倒了“，原來他早就去看過了。蓮子羹的甜香里，她嘗到點極淡的檀香——是從他袖口沾著的護手霜里滲出來的，混著桂花味，像浸了蜜的檀香木。
雨停時，夕陽把云層染成琥珀色。沈知珩替她拉開車門的瞬間，她看見副駕駛座放著個錦盒，里面是枚銀質桂葉書簽，葉柄處刻著行小字：“蟲洞會愈合，星軌永留存“。書簽的搭扣是北斗七星的形狀，缺的那顆星正好能和她的銀質書簽拼合。
“市圖的《渾儀圖》還沒看完。“她摩挲著書簽的瞬間，發現背面刻著片微型星圖，日期是“丙子年七月廿三“——正是她爺爺去世那天的星空，“要不要再去看看？“
沈知珩發動汽車的瞬間，車載音響飄出段評彈。琵琶聲里，他突然說：“我爺爺說，真正的修復不是補全裂痕，是讓裂痕成為時光的印章。“他轉動方向盤時，腕表的金屬鏈蹭過她手背，涼絲絲的觸感里，藏著桂花糕的余溫。
市圖古籍部的管理員正在擦拭書架。看見他們進來，笑著往窗臺努嘴：“沈先生昨天借的《桂花譜》，夾在《歷代星圖考》里呢。“
溫以寧抽出那本藍布封皮的舊書時，片壓平的桂花掉出來。書頁間有沈知珩用紅筆圈出的段落：“桂樹生處，必有同心人“，字旁畫著個極小的星軌，斗柄正指著她名字的位置。
“你看這頁。“他翻到夾著書簽的地方，泛黃的紙頁上印著幅《桂月星圖》，月圓處有個極小的朱印，是“知寧“二字連珠印——左邊是他的“知“，右邊是她的“寧“，印泥里混著細碎的桂花，遇光泛出淡淡的紅暈。
暮色漫進高窗時，溫以寧發現自己的影子和沈知珩的在書頁上重疊。她的發梢掃過他的手腕，銀質腕表的星軌圖在燈光下轉動，天璣星的位置正好落在她虎口的疤痕上，像枚被時光打磨的印章。
離開市圖時，夜風卷著桂香撲過來。沈知珩突然停在臺階上，從口袋里掏出個小瓷瓶：“桂花蜜，用今早的新桂釀的。“瓶塞是顆完整的桂果，紋路里卡著點金粉，“你爺爺的藥方，還差最后味藥引。“
溫以寧接過瓷瓶的瞬間，聽見他的心跳蓋過了風聲。她旋開瓶塞的剎那，桂香漫出來的同時，枚銀質星墜從瓶口滾出來——是他領帶夾上缺失的那顆北斗星，背面刻著個極小的“寧“字。
“現在...“他的拇指擦過她耳后的碎發，指腹沾著點桂花蜜，“星圖補全了。“
溫以寧抬頭的瞬間，看見他鏡片后的星空。里面有漏雨的庫房，有飄香的桂花糕，有重疊的影子，還有個被月色染成金桂色的自己。遠處傳來晚歸的鳥鳴，把“嗯“字的尾音拖得很長，像《桂花譜》里那行被紅筆圈住的批注：“花開花落皆有時，唯香痕永存“。
修復室的燈在他們離開后依然亮著。案頭的灑金箋吸收了夜露，漸漸泛出紅光，把“桂“字殘筆暈成完整的字形。窗外，新栽的桂樹苗在晚風里輕搖，葉片上的雨珠折射著星光，像誰不小心打翻的硯臺，在時光的宣紙上，暈開片永不褪色的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