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漫進修復室時,溫以寧正用鹿皮擦拭那枚銀質(zhì)星墜。北斗七星的斗柄在掌心泛著冷光,缺失的那顆星槽里還卡著點金粉——是昨夜從沈知珩領(lǐng)帶夾上蹭到的,和灑金箋上的金粉同出一轍。案頭的桂花蜜瓷瓶敞著口,甜香混著松煙墨味,在晨光里凝成看得見的霧靄。
“溫老師,您的快遞。”小林抱著個長條形木盒進來,鞋跟沾著點濕泥,“順豐剛送的,寄件人是山西古籍修復所。”
木盒鎖扣是黃銅制的星軌圖,溫以寧摸到鎖孔的瞬間指尖微顫——形狀和沈知珩腕表的表冠完全吻合。她旋開鎖扣的剎那,樟木的清香漫出來,里面躺著卷泛黃的宣紙,卷軸末端系著根紅繩,繩結(jié)是她爺爺獨創(chuàng)的“北斗結(jié)”,七個繩圈恰好對應七顆星的位置。
“是《渾儀圖》的復刻本。”她展開宣紙的瞬間,發(fā)現(xiàn)邊緣有行極小的批注,墨色淺淡如將盡的燭火:“丙子年秋,于晉地得真跡,星軌與滬上同。”是沈知珩的字跡,筆尖在“同”字的豎鉤處頓了三下,墨痕里嵌著點桂花碎屑。
走廊傳來金屬鑰匙的輕響。沈知珩推門進來時,襯衫口袋露出半截銀鏈,墜子是片銀杏葉,葉柄處刻著個“寧”字——是她昨天在庫房樟木箱底發(fā)現(xiàn)的,當時以為是爺爺?shù)倪z物。他袖口的星紋刺繡沾著點樟木細末,在晨光里像撒了把碎星。
“山西那邊寄來的?”他俯身時,發(fā)梢掃過宣紙,帶起的氣流讓“滬上同”三個字微微顫動,“我托他們復刻的,原跡有處蟲蛀,用金箔補了。”
溫以寧順著他指尖的方向看去,果然在天璣星的位置有片菱形金箔,邊緣被打磨得與原紙渾然一體。她突然想起昨夜他領(lǐng)帶夾上的星軌,缺失的那顆星正是天璣,此刻掌心的星墜恰好能嵌進金箔的凹槽,像鑰匙歸位的輕響。
“您怎么知道...”她的拇指摩挲著金箔邊緣,發(fā)現(xiàn)背面有層極薄的膠,是用糯米糨糊調(diào)的——正是她修復古籍時慣用的配方,“我在找這張圖的完整星軌?”
沈知珩的指腹突然覆在她手背上。他的體溫透過薄薄的皮膚滲進來,燙得她指尖發(fā)麻,“市圖那本《桂花譜》里,你在《桂月星圖》旁畫了道星軌,缺的正是這截。”他從口袋里掏出個放大鏡,鏡片上的薄荷味混著他的氣息,“你看金箔反射的光,角度和你辦公室臺燈的位置完全一致。”
放大鏡下,金箔的紋路突然清晰起來。溫以寧看見無數(shù)細小的劃痕,縱橫交錯如星圖,最密的地方恰好形成她生日那天的獵戶座軌跡。她想起項目進度表上被紅筆圈出的日期,原來不是巧合——他早就把她的生日刻進了星軌。
“庫房的清代賬簿該托裱了。”她抽回手時,碰倒了案頭的硯臺,殘墨在宣紙上暈開,像朵突然綻放的墨菊,“用竹纖維紙做托紙?”
沈知珩彎腰撿硯臺的瞬間,襯衫第二顆紐扣崩開了線。溫以寧看見他鎖骨處有顆淡褐色的痣,形狀像顆縮小的北斗星,痣旁還留著道極細的疤痕——是去年在山西考察時被古籍書架劃傷的,當時他發(fā)的朋友圈照片里,傷口貼著的創(chuàng)可貼邊緣,露出半顆這樣的痣。
“用桑皮紙混構(gòu)皮紙。”他把硯臺放回原位,指腹沾了點墨痕,在桌角畫了個極小的星符,“賬簿里夾著的銀杏葉標本,葉脈能透過桑皮紙顯出來,像天然的星圖。”
溫以寧去取桑皮紙時,發(fā)現(xiàn)儲藏柜的第三層多了個新抽屜。抽屜鎖是銀質(zhì)的北斗七星形狀,她插入星墜的瞬間,聽見“咔嗒”輕響——里面整齊碼著二十七個牛皮紙袋,編號從“一”到“二十七”,袋口都系著同款紅繩。
“這是...”她抽出標著“七”的紙袋,里面是疊修復筆記,字跡是她三年前在BJ進修時的,某頁空白處有片壓平的桂花,花瓣紋路和她爺爺手植桂樹的完全相同。
沈知珩的呼吸落在她頸后,帶著淡淡的雪松味。“你當年寄回的辭職信,我拆開時掉出這些。”他的指尖劃過筆記上的淚痕,“每頁都夾著當天的星象記錄,我按日期收在了這里。”
儲藏柜頂層突然傳來“嘩啦”輕響。溫以寧抬頭的瞬間,看見個熟悉的藍布包——是她大學時用來裝修復工具的,包帶磨損處纏著圈銀線,和沈知珩袖口的刺繡線同色。包里面露出半截竹鑷子,尖端還沾著點朱砂,是當年修復《淳化閣帖》時留下的。
“你一直留著?”她摸著鑷子的竹柄,發(fā)現(xiàn)被摩挲得發(fā)亮,虎口位置有個極小的凹槽,正好能嵌進她的指繭。
“你走那天,庫房的監(jiān)控拍到你落了這個。”沈知珩從包里掏出個小本子,封面是她畫的北斗七星,某頁寫著“想有間自己的修復室,窗外種棵桂花樹”,旁邊用紅筆批了行字:“已選址,在滬上古籍書店后院。”
窗外的蟬鳴突然變得響亮。溫以寧翻到本子最后一頁,發(fā)現(xiàn)夾著張設(shè)計圖,修復室的天窗被畫成圓形,玻璃上貼著星軌窗花,角落處標著行小字:“高1.8米,寬2.3米,恰好能框住冬夜的獵戶座。”
“該吃飯了。”沈知珩合上本子時,金屬搭扣發(fā)出清脆的響,像星子碰撞的聲音,“我訂了山西面館的刀削面,老板說加了黃芪,你昨天說總覺得累。”
餐廳的木桌擺著兩副碗筷,筷套是灑金箋做的,上面印著微型星圖。溫以寧拆開筷套的瞬間,發(fā)現(xiàn)竹筷的末端刻著極小的字,她的那根是“寧”,沈知珩的那根是“知”,拼在一起時,刻痕恰好形成道完整的星軌。
“嘗嘗這個醋。”他往她碗里倒醋的瞬間,醋瓶的標簽映入眼簾——是山西老字號,商標圖案是幅《渾儀圖》,圖中北斗七星的位置被紅筆圈出,和他們復刻本上的金箔位置完全一致。
溫以寧夾起面條的瞬間,看見碗底沉著顆黑芝麻,位置正好在“寧”字的最后一筆上。她突然想起昨夜市圖那枚“知寧”連珠印,原來所有的巧合,都是他藏了多年的伏筆。
飯后回到修復室,夕陽正斜斜地穿過天窗。沈知珩站在光暈里整理賬簿,襯衫上的墨痕在陽光下泛著藍光,像片縮小的星空。溫以寧走近時,發(fā)現(xiàn)他正在用鉛筆勾勒蟲洞的形狀,每個洞都標著對應的星名,“天樞”“天璇”“天璣”...最后在第七十二個洞旁寫了個“寧”字。
“蟲洞的位置和你生日那天的星圖完全重合。”他抬頭時,鏡片反射的光斑落在她眉心,“我查過天文臺的檔案,1996年農(nóng)歷七月廿三,上海的夜空正好能看到完整的北斗七星。”
溫以寧的心跳突然撞亂了節(jié)奏。1996年正是丙子年,她爺爺去世的那年。她摸著鎖骨處的銀鏈,星墜的棱角硌著皮膚,像沈知珩此刻的目光,熾熱又克制。
“我爺爺?shù)乃幏?..”她聲音發(fā)顫,“最后味藥引是不是...”
“是同看星圖的人。”沈知珩從口袋里掏出個小布包,里面是半塊松煙玉墨,裂痕處纏著根紅繩,“這是你爺爺留給我的,說等找到能拼合星圖的人,就把這個交給她。”
溫以寧接過墨塊的瞬間,發(fā)現(xiàn)裂痕處的紋路和她掌心的薄繭完美契合。她想起昨夜他說的“星圖補全了”,原來他補的不只是星軌,還有她這些年缺失的時光。
暮色漫上來時,溫以寧在儲藏柜的底層發(fā)現(xiàn)個鐵盒。里面是盤老式磁帶,標簽上寫著“以寧修復筆記”,她放進錄音機的瞬間,聽見自己三年前的聲音:“今天看到顆很亮的星,像沈先生鋼筆上的‘知’字...”
沈知珩的手指突然握住她的。磁帶轉(zhuǎn)動的沙沙聲里,他的拇指摩挲著她虎口的疤痕,“那天我在山西考察,看到你發(fā)的朋友圈,特意拍了張星空照存在手機里。”他從手機里翻出照片,背景里有顆極亮的星,“就是這顆,天文學家說它的壽命有一百億年。”
錄音機突然傳出電流聲,接著是段模糊的鋼琴曲。溫以寧認出是她爺爺常彈的《星夜》,旋律間隙有個蒼老的聲音:“小珩啊,我家以寧就拜托你了,她總把心事藏在星圖里...”
磁帶卡殼的瞬間,溫以寧的眼淚落在鐵盒上。她想起爺爺臨終前攥著的那張星圖,當時以為是普通的古畫,現(xiàn)在才明白,那上面用朱砂標著的兩顆星,正是她和沈知珩的生日星。
“爺爺說...”沈知珩的聲音帶著哽咽,“真正的緣分就像星軌,看似遙遠,其實早就被引力連在一起。”他從身后抱住她,掌心覆在她的手背上,兩人的指縫間漏下的光,在賬簿上拼出完整的北斗七星。
修復室的燈亮起時,溫以寧發(fā)現(xiàn)案頭的《渾儀圖》上多了行字。是沈知珩剛寫的,墨色還帶著濕潤的光澤:“丙子年秋至辛丑年夏,尋星者終遇歸處。”她伸手去摸的瞬間,宣紙突然透出片淡紅,像無數(shù)桂花在紙背同時綻放。
窗外的桂花樹在晚風里輕搖,新抽的枝芽上還掛著晨露。溫以寧看著沈知珩整理賬簿的側(cè)影,突然明白有些痕跡從不需要刻意修復——就像蟲洞在紙上畫下的星圖,就像他藏在時光里的每個伏筆,最終都會在某個不經(jīng)意的瞬間,連成照亮余生的銀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