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在修復室的青磚地上洇出淺痕時,溫以寧正用竹刷清理民國拓片的邊緣。拓片上的“淳化”二字突然簌簌掉渣,她慌忙伸手去接,指尖卻在半空頓住——沈知珩的手比她快半拍,掌心穩穩托住那些墨色碎屑,指腹的薄繭蹭過她的虎口,帶著熟悉的檀香。
“用‘飛托’技法加固。”他從工具箱里取出云母紙,薄如蟬翼的紙片在兩人之間顫動,“先把拓片平放在竹纖維紙上,再用極細的糨糊粘住翹起的邊角。”
溫以寧的耳尖突然發燙。他襯衫第三顆紐扣松了線,線頭纏著根紅絨線——是昨天編同心結時蹭到的,線尾彎成個極小的星符,正好落在她手背上的星紋胎記上。她想起庫房那把竹鑷子,柄上“丙子年秋”的刻痕里,也卡著根同樣的紅絨線。
走廊傳來金屬推車的轱轆聲。小林推著修復臺經過,臺面上擺著剛裱好的清代信札,封口的火漆在晨光里泛著琥珀色。“沈先生讓準備的桑皮紙,我按您說的裁成斗方了。”她眼睛瞟向兩人交疊的手,突然捂住嘴笑,“您倆的影子投在墻上,像幅拓片。”
溫以寧猛地抽回手,袖口帶倒了案頭的硯臺。墨汁在青磚地上漫開,形成朵不規則的墨花,花心恰好落在沈知珩的皮鞋尖——那處的鞋油被蹭掉塊,露出淺褐色的皮革,形狀和她銀質書簽的缺口完全吻合。
“小心。”他伸手扶她的瞬間,腕表的金屬鏈掃過她的手腕。表盤內側的星軌圖在晨光里轉動,天璣星的劃痕正好嵌進她紅絨線結的星圈,像鑰匙歸位的輕響。他彎腰擦墨漬時,她看見他襯衫后背的汗痕,形狀比昨天深了半分——是今早搬古籍時,被樟木箱的銅鎖蹭出的新印。
“庫房的明代話本該拆線了。”溫以寧轉身去取拆線刀,后腰撞在書架上。頂層的線裝書嘩啦啦傾下來,沈知珩伸手去擋的瞬間,本《考工記》砸在他的小臂上,留下道淺褐色的書脊印,位置正好在他去年被劃傷的疤痕上。
“您的胳膊...”她攥住他的手腕查看,指腹擦過那道舊疤。疤痕邊緣的皮膚格外光滑,是常年被什么東西摩挲的痕跡——像她總在焦慮時,反復摩挲虎口的舊傷。
沈知珩反手握住她的手。他的掌心比昨天熱些,指縫里嵌著點墨漬,在她手背上印出個極小的星符。“去年在山西拆城墻磚時,被明代的磚銘劃的。”他低頭看著她泛紅的耳尖,“當時就想,這道疤要是能和誰的湊成一對就好了。”
溫以寧突然想起大學時修復《淳化閣帖》的往事。竹鑷子劃開虎口的瞬間,血珠滴在拓片上,形成個不規則的紅點——和此刻沈知珩小臂上的書脊印,形狀竟分毫不差。她的拇指撫過那道新印,發現皮膚下隱約有血管的紋路,像幅縮小的星圖。
“拆話本用牛角刀吧。”她從工具箱里取出把彎刀,刀柄的纏繩是桑蠶絲做的,顏色比紅絨線淺半分——是用沈知珩昨天編結剩下的線纏的,繩尾藏著根極細的銅絲。
沈知珩接過刀的瞬間,刀刃反射的光晃了她的眼。刀身刻著行極小的字:“以寧制”,是她大學時的筆跡,旁邊有行新刻的字:“知珩補”,刻痕的深度正好嵌進舊字的凹槽。“你爺爺說過,修復師的工具要兩個人用才靈。”他把刀遞回給她,指尖故意蹭過她的指腹。
窗外突然下起了小雨。雨點打在氣窗上的聲音里,溫以寧發現沈知珩的皮鞋尖沾著點青苔——是從庫房窗外的花盆里蹭到的,那盆里插著的紅絨線星斗,七個星圈已經被雨水泡得發脹,金箔在水光里泛著碎光。
“去庫房拿油紙吧。”他替她攏了攏白大褂的領口,指尖沾著的墨漬在她衣領上印出個小星點,“別讓拓片受潮,你昨天說這拓片的紙漿里摻了楮樹汁,遇潮會發脆。”
庫房的木樓梯積著層薄灰。溫以寧走在前面時,突然被松動的臺階絆了下。沈知珩伸手扶住她的腰,掌心的溫度透過布料滲進來,燙得她后腰發麻——那里有顆淡褐色的痣,形狀像顆縮小的北斗星,是她自己都忘了的位置。
“這級臺階松了三年了。”他的呼吸落在她頸后,帶著雪松洗發水的味道,“你第一次來庫房時就差點絆倒,當時穿著雙白布鞋,鞋跟沾著圖書館草坪的草屑。”
溫以寧的心跳突然漏了半拍。三年前她確實常穿雙白布鞋,鞋頭繡著朵極小的桂花——是爺爺去世前,用他那錠金箔墨的邊角料染的金線。她突然想起沈知珩辦公室的鞋柜里,擺著雙同款布鞋,鞋跟的磨損處纏著紅絨線。
“您怎么記得...”她的聲音發顫,指尖在他小臂的書脊印上輕輕點了點,“這些小事?”
他彎腰撿起片掉落的銀杏葉。葉片的脈絡間,卡著點桑皮紙的碎屑——是從清代賬簿上掉的,他昨天托裱時特意夾在書里的。“因為重要。”他把銀杏葉夾進她的筆記本,“就像這頁拓片的補痕,看著不起眼,卻是讓整幅作品活過來的關鍵。”
油紙桶放在最里面的貨架上。溫以寧踮腳去夠的瞬間,沈知珩突然從身后環住她的腰。他的下巴擱在她的發頂,發梢掃過她的耳廓,帶著淡淡的薄荷味——是他眼鏡清潔劑的味道。“夠不著就說一聲。”他的手指在她腰間的痣上輕輕點了點,“別總逞強。”
油紙的邊緣沾著點糨糊。是用桃膠調的,和她粘補《考工記》時用的配方完全相同。溫以寧接過油紙的瞬間,發現背面有行鉛筆字:“七月廿三,油紙需換”,筆畫間的飛白形狀,和她筆記本里那片棉紙上的“月蝕”二字如出一轍。
下樓時,沈知珩的手始終扶在她的腰側。他的拇指偶爾摩挲著那顆痣,像在確認什么秘密。溫以寧盯著兩人交疊的影子,發現他的影子比她的寬半分,恰好能把她完全罩住——像昨晚在古籍書店,他替她擋住紛飛的銀杏葉時的樣子。
修復室的雨已經停了。陽光透過氣窗斜進來,在青磚地上投下道細長的光帶,正好落在那朵墨花上。溫以寧鋪開油紙的瞬間,看見沈知珩正在用紅絨線捆扎古籍,線跡在書脊上繞出個“星斗結”,每個結的間距都對應著北斗七星的位置。
“展牌的題字想好了嗎?”他突然開口,紅絨線在指尖打了個環,“用‘時光’二字如何?”
溫以寧的目光落在那道光帶上。光帶里浮動的塵埃,像無數細小的星子在游動。她想起爺爺常說的話:“修復不是回到過去,是帶著時光的痕跡走向未來。”她的指尖在墨花的邊緣畫了個圈,發現墨漬已經滲進磚縫,形成道極細的暈紋,像時光留下的年輪。
“用‘同歸’吧。”她抬頭時,撞進沈知珩的眼睛。他的瞳孔里映著那道光帶,光帶里有兩個交疊的影子,影子的手牽在一起,“《考工記》里說,‘審曲面勢,以飭五材,以辨民器,謂之工’,修復的終極,不就是讓所有痕跡找到歸宿嗎?”
沈知珩突然俯身吻她的額頭。他的唇瓣帶著淡淡的墨香,像她爺爺那錠金箔墨的味道。紅絨線從他指尖滑落,恰好落在那朵墨花上,線跡透過墨漬顯出來,像道流動的星軌,把兩個影子連在了一起。
“就叫‘同歸’。”他的拇指擦過她的唇角,指腹的薄繭蹭得她皮膚發燙,“就像我們,繞了再遠的路,終究會回到彼此身邊。”
窗外的桂花樹在陽光下泛著綠光。新抽的枝芽上,紅絨線星斗的金箔在微風里閃爍,像無數雙眼睛在見證什么。溫以寧看著沈知珩捆扎古籍的側影,突然明白有些扶痕從不需要刻意抹去——就像他扶在她腰間的手,就像那些藏在時光里的牽掛,最終都會成為生命里最溫暖的印記。
小林抱著展牌樣稿進來時,正好撞見這一幕。她慌忙轉身的瞬間,打翻了案頭的硯臺。墨汁在青磚地上漫開,形成第二朵墨花,恰好和第一朵連成道完整的星軌。沈知珩伸手去扶小林的瞬間,溫以寧看見他小臂上的書脊印,在陽光下泛著淡淡的紅,像道正在愈合的傷口,也像道正在生長的年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