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漫進修復室時，溫以寧正用牛角匙碾磨朱砂。硯臺里的丹紅漸漸泛起光澤，混著梅汁的清苦香——是沈知珩按爺爺的法子調的，說這樣鈐印能經百年不褪色。她指尖沾著的朱砂在桑皮紙上輕按，印出個模糊的圓點，像顆未成形的星子。
“溫老師，山西寄來的拓片工具到了。”小林抱著個木盒進來，盒角貼著張灑金箋，上面有個極小的朱印殘痕，“沈先生說您要的‘雙鉤’筆，老匠人特意按您的指圍削了筆桿。”
木盒鎖扣是黃銅制的星軌圖，溫以寧摸到鎖孔的瞬間指尖微顫——形狀和沈知珩腕表的表冠完全吻合。她掀開盒蓋的剎那，樟木清香漫出來，里面鋪著的藍布上繡著桂花，針腳比爺爺那件藍布衫密半分，顯然是后來補繡的。
“這布...”她撫過花瓣的紋路，發現絲線里裹著點金箔，在晨光里泛出細閃，“是我爺爺的？”
沈知珩的聲音從背后傳來，帶著松煙墨的涼意：“去年在山西古城墻下撿到的，布角粘著半枚‘以寧藏書’印。”他俯身時，發梢掃過她的耳廓，“你看這補繡的針腳，和你給《金石錄》補蟲洞的手法一模一樣。”
溫以寧轉身的瞬間，朱砂從指尖滑落，恰好滴在藍布的桂花心上。丹紅在布紋里漫開，像突然綻放的花，形狀和她銀質書簽的缺口驚人地契合。她突然注意到沈知珩襯衫袖口的星紋刺繡，銀線在晨光里泛著冷光，斗柄處缺了根線——是上次編紅絨線結時勾斷的，線頭還纏著半縷朱砂色的絲線。
“試試這印泥。”他從瓷盒里捻起團朱砂，在指尖揉成細條，“加了陳年梅汁，比普通印泥多三分黏力。”他的拇指突然覆在她手背上，將朱砂按在她的星紋胎記上，“你爺爺說，真正的印記要滲進肌理才不會褪色。”
溫以寧的耳尖騰地紅了。他掌心的溫度透過皮膚滲進來，燙得她指尖發麻。木盒里的“雙鉤”筆突然滾出來，筆桿上刻著行極小的字：“丙子年秋，贈小友”，是爺爺的筆跡，旁邊有行新刻的字：“辛丑年夏，知珩補”，刻痕的深度正好嵌進舊字的凹槽，像鑰匙歸位的輕響。
“這筆...”她捏著筆桿的虎口突然發緊，想起大學時修復《淳化閣帖》，爺爺就是用這樣的筆給她示范雙鉤填墨，“是我弄丟的那支？”
沈知珩從口袋里掏出張泛黃的便簽，上面畫著支簡筆畫的筆，旁邊標著“七月廿三，于琉璃廠得之”。墨跡邊緣泛著毛邊，顯然被反復摩挲過。“三年前在古籍店看到的，筆帽里卡著片桂花，葉脈和你發間的那瓣完全相同。”
窗外突然飄起細雨。雨點打在氣窗上的聲音里，溫以寧發現木盒底層壓著張拓片，是《淳化閣帖》的殘頁，上面有半枚朱砂印，鈐印的力度時輕時重——是她大學時練習鈐印的痕跡，當時總掌握不好力道，爺爺總說“要像對待心事那樣，重一分則洇，輕一分則淺”。
“您怎么找到的？”她的指尖撫過拓片的折痕，發現最深處卡著根紅絨線，線尾打了個“雙錢結”，和沈知珩袖口纏著的那根同出一轍。
他突然握住她的手腕，將她的手按在硯臺里。朱砂沾滿掌心的瞬間，他帶著她往灑金箋上鈐印。兩人的指腹相觸的地方，丹紅洇出個不規則的圓，像兩星相疊的軌跡。“你看這印泥的暈紋，”他的呼吸落在她頸后，“和你生日那天的獵戶座星云形狀是不是很像？”
溫以寧盯著箋紙上的朱印，突然發現邊緣有圈極細的銀線——是從他袖口的星紋刺繡上蹭下來的，在丹紅里閃著微光，像星軌的輪廓。她想起案頭那本《歷代星圖考》，1996年七月廿三的星圖頁里，夾著片銀杏葉，葉脈間的鉛筆字被朱砂洇了個角，隱約能看見“同觀”二字。
“去庫房取鈐印紙嗎？”她抽回手時，衣袖帶倒了裝梅汁的瓷瓶。琥珀色的液體在青磚地上漫開，將剛才滴落的朱砂暈成朵紅梅，花心恰好落在沈知珩的皮鞋尖——那處淺褐色的皮革上，突然顯出個朱印殘痕，是今早被灑金箋蹭到的，正好能和“以寧藏書”印的左半部分拼合。
庫房的樟木箱最底層，壓著摞泛黃的宣紙。溫以寧抽出最上面那張的瞬間，發現角落有個模糊的手印，指紋的紋路和沈知珩拇指的完全相同。紙背用鉛筆寫著“試印于丙子年秋”，筆畫間的飛白形狀，和她筆記本里那片棉紙上的“月蝕”二字如出一轍。
“這是...”她的聲音發顫，宣紙從指間滑落，正好鋪在紅梅狀的梅汁漬上，朱印透過紙背顯出來，像浮在水面的星，“您當年就...”
沈知珩彎腰撿紙的瞬間，襯衫領口的銀鏈晃出來。銀杏葉墜子的葉柄處，“寧”字的刻痕里卡著點朱砂，是剛才鈐印時蹭到的。“那天在古籍店，看見你對著這張紙練習鈐印，”他把宣紙折成方勝結，“你說要等修復好《淳化閣帖》，就用爺爺的印鈐滿整卷。”
雨停時，陽光突然刺破云層。溫以寧望著兩人交疊在宣紙上的影子，發現沈知珩的影子邊緣泛著淡淡的紅——是被他手背上的朱砂映的，像圈溫暖的光暈。她想起爺爺常說的話：“好的印記要帶著體溫，才能在時光里扎根。”
“展牌題字用‘知寧’吧。”她突然開口，指尖在朱印的邊緣畫了個圈，“《考工記》說‘智者創物，巧者述之’，我們不就是在替時光轉述彼此的存在嗎？”
沈知珩突然握住她沾著朱砂的手，往自己的襯衫袖口按去。丹紅在星紋刺繡的斗柄處印出個圓點，正好補全了缺失的星子。“這樣...”他的拇指摩挲著那處印記，“星圖就完整了。”
窗外的桂樹在陽光下泛著綠光。新抽的枝芽上，紅絨線星斗的金箔沾著雨珠，折射出細碎的光。溫以寧看著沈知珩袖口的朱砂印，突然明白有些印痕從不需要刻意擦拭——就像這枚帶著兩人體溫的星子，就像那些藏在時光褶皺里的牽掛，終將在歲月里長成最清晰的模樣。
小林抱著展牌樣稿進來時，腳下的梅汁漬讓她打了個趔趄。沈知珩伸手扶她的瞬間，溫以寧看見他手背上的朱砂印在陽光下泛著暖紅，像顆正在燃燒的星。樣稿掉在地上的剎那，灑金箋上的“知寧”二字恰好覆在紅梅狀的漬痕上，朱印與梅影交融，在青磚地洇出深淺不一的紋路。
最深處的那抹紅里，突然顯出半枚模糊的印——是今早鈐在灑金箋上的殘痕，此刻正與地上的朱砂慢慢拼合。溫以寧俯身去撿樣稿時，發現沈知珩袖口的星紋刺繡上，那枚朱砂星子正順著銀線往下滲，在布料肌理里暈出細如發絲的紅痕，像星軌終于墜入大地。
“這印記...”她指尖撫過布料上的紅，突然想起爺爺拓片上的話，“原來真的會滲進骨子里。”
沈知珩握住她的手按在樣稿的“知寧”二字上。兩人體溫透過紙背相融，朱砂在字間漫出細痕，將“知”與“寧”連成長長的一筆。窗外的桂樹突然落下片新葉，恰好飄在樣稿中央，葉脈的紋路與地上的星軌完全重合，在晨光里投下淡淡的影。
溫以寧望著那抹搖曳的葉影，突然明白有些印痕從不需要刻意留存——就像這枚帶著兩人體溫的朱印，就像葉影與星軌的重疊，時光自會替我們記下所有該記住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