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點的露水還凝在古籍書店的青石板上時，溫以寧已經用銅銚子熬好了第三遍梅汁。瓦罐在煤爐上咕嘟作響，蒸騰的白氣漫過窗臺，在“抱經堂”的木質牌匾上凝成細珠，順著“經”字的豎畫蜿蜒而下，像誰用淡墨補的筆鋒。她掀開陶蓋的瞬間，桂花蜜的甜香混著酸梅的清苦漫出來，驚飛了檐下棲息的白鴿，翅尖掃過懸著的風鈴，叮當聲在巷子里蕩開三層漣漪。
“以寧丫頭，又給那姓沈的熬藥呢？”隔壁修筆鋪的陳叔披著棉襖出來倒夜香，銅盆碰撞的脆響里，露出半截磨得發亮的牛角筆桿，“昨兒后半夜，見他車燈在巷口停了足有一刻鐘，該不是在等你吧？”
溫以寧用竹勺攪梅汁的手突然一頓。琥珀色液體里浮著的桂花旋了個圈，沉在盆底聚成小小的星團。她想起沈知珩那輛黑色轎車的車牌號——尾號是“723”，恰好是她生日的數字，上周暴雨夜送她回家時，雨刷器劃出的弧線，竟與《渾儀圖》上的赤道圈分毫不差。
將梅汁倒進青瓷碗時，指腹觸到碗底的冰裂紋。是爺爺傳下來的舊物，裂紋從“寧”字印章的右下角延伸開，像道沒走完的星軌。她用桑皮紙仔細包好，外面裹了三層棉布——怕燙著他，又怕涼了傷胃，就像每次給他的修復方案做批注，總要在頁邊留半寸空白，既怕字擠著看不清，又怕留白太多顯得疏離。
穿過古籍書店的后門時，晨霧正從書架間漫過。第三排《四庫全書》的函套上，還留著她昨夜的指印——為了找那本《茶經》，指尖在“子部”的燙金標題上蹭出淺痕，像給那些沉睡的文字鍍了層晨光。突然撞見沈知珩的助理抱著文件出來，牛皮紙袋上印著基金會的徽標，星軌圖案的天璣星位置，貼著塊極小的創可貼，想必是昨夜整理文件時被紙張劃破了手。
“溫老師早。”助理小周的眼鏡片蒙著霧，“沈總在庫房等您，說山西那批清代賬簿的蟲洞分布圖，您標錯了個位置。”
溫以寧的心猛地一沉。桑皮紙包著的梅汁碗在掌心發燙，她記得昨夜核對時，特意用朱砂在第七十二個蟲洞旁畫了星符，那位置對應著天璣星的軌跡，是沈知珩腕表內側最亮的那顆星。難道是自己記錯了？就像上周給他泡的陳皮茶，明明記得他胃寒該多放姜絲，卻鬼使神差加了檸檬，害得他咳了半宿。
庫房的樟木味比別處濃三分。沈知珩正蹲在地上翻檢木箱，襯衫的第三顆紐扣松了線，隨著他俯身的動作晃悠，像顆懸而未落的星子。晨光從氣窗斜切進來，在他肩頭割出明暗兩半，亮處的絨毛上沾著點金粉，是昨天修復《渾儀圖》時蹭的，此刻倒像落了些碎星。
“這里。”他指著賬簿第三十七頁的蟲洞，指尖點過的位置泛著淺黃，是被反復摩挲過的痕跡，“按星圖推算，斗柄應該再偏西三度，你標成東向了。”
溫以寧湊近時，聞到他袖口的檀香護手霜混著淡淡的咖啡味。那是種極細的藍山豆香，她上周在茶水間見過空罐，罐底的咖啡漬形狀像只振翅的蝴蝶，當時還笑說這牌子太嬌貴，不適合總泡在古籍堆里的人。此刻他的指甲縫里嵌著點朱砂，想必是今早鈐印時沒擦干凈，在米白色袖口上洇出個小紅點，像顆錯位的星。
“我記得是西向...”她翻開自己的修復筆記，紙頁邊緣卷成波浪，是昨夜沒睡好反復摩挲造成的。果然在第七十二個蟲洞旁，朱砂星符的尾巴偏向了東，像只迷途的螢火蟲，“許是臺燈太暗看錯了...”
沈知珩突然伸手按住她翻頁的手。他掌心的溫度透過薄紙滲進來，燙得她指尖發麻。溫以寧看見他虎口處有道新傷，創可貼的邊角卷著，露出點粉紅的肉，形狀竟與她右掌的舊疤隱隱相契——那是大學時修復《淳化閣帖》被竹鑷子劃的，至今下雨前還會發癢。
“張教授今早來看過。”他的拇指擦過她筆記上的星符，留下道淺痕，“他說你故意標錯，想拖延工期。”氣窗的風卷著樟木屑撲進來，吹亂他額前的發，露出眉骨處顆淡痣，像被星子砸中的痕跡，“我知道你不會。”
溫以寧的心跳突然漏了半拍。桑皮紙里的梅汁碗燙得像團火，她慌忙遞過去：“給您的，加了桂花蜜...”話音未落，就見張教授抱著個錦盒站在門口，山羊胡上沾著的白霜還沒化，想必是在外面站了許久。
“好哇，上班時間遞茶送水，成何體統！”張教授的拐杖在青磚上戳出個淺坑，“知珩，這就是你看重的修復師？心思全用在旁門左道上了！”錦盒“啪”地摔在案頭，露出里面的清代婚書，“同心”二字被蟲蛀得只剩殘筆，像段斷裂的星軌。
沈知珩突然將梅汁碗塞進她手里，瓷碗的冰裂紋硌得掌心生疼。“張教授，”他轉身時襯衫下擺掃過賬簿，帶起的氣流讓蟲洞分布圖輕輕顫動，“以寧的星圖標注是對的，是您記錯了北斗七星的周年視運動。”他從抽屜里翻出本泛黃的《步天歌》，某頁折著角，上面用紅筆標著“七月廿三，斗柄西指”，字跡與溫以寧筆記上的星符如出一轍。
張教授的臉漲成豬肝色，拐杖在地上搗出急促的聲響：“我研究星圖時，你們還沒生呢！”婚書從錦盒里滑出來，落在沈知珩的皮鞋旁，“同心”二字的殘筆恰好對著他鞋跟的磨損處，像句辛辣的諷刺。
溫以寧突然注意到沈知珩的公文包。側面口袋鼓囊囊的，露出半截古樹茶的包裝——正是她昨天托人寄來的那盒，此刻標簽上的“性溫”二字被紅筆圈著，旁邊添了行小字：“以寧所贈，李阿姨孫子可用”。李阿姨是保潔組的老人，總念叨孫子咳喘難愈，這話她只在茶水間隨口提過一次。
“張教授，您上周說胃寒睡不著。”沈知珩突然從抽屜里拿出個紙包，里面是溫以寧熬梅汁剩下的桂花蜜，“這蜜配著梅汁喝，比您總喝的冰咖啡好。”他說話時，袖口的小紅點掃過婚書的殘頁，像給那斷裂的星軌補了顆星。
張教授的拐杖頓在原地，喉結滾動兩下，最終哼了聲轉身就走。經過溫以寧身邊時，她聞到他袖管里的藥味——是治療哮喘的氣霧劑，與沈知珩抽屜里的那瓶一模一樣。晨光突然刺破云層，透過氣窗在地上投下道金帶，將三人的影子切成三段，卻在遠處的墻角悄悄連在了一起。
“抱歉，讓你受委屈了。”沈知珩的聲音里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沙啞。他伸手想接過空碗，指尖卻在半空停住——溫以寧的白大褂袖口沾著梅汁，正順著她的腕骨往下淌，在手表鏈上積成小小的水鉆，像串突然亮起的星。
庫房深處傳來小林的驚呼。她正踮腳夠頂層的《天工開物》，整排書架突然晃了晃，幾本線裝書噼里啪啦砸下來。沈知珩伸手護在溫以寧身前的瞬間，她看見他襯衫后背的褶皺里，卡著片干枯的桂花——是今早從她發間拂落的那瓣，此刻正隨著他的呼吸輕輕起伏，像顆終于找到軌道的星子。
“蟲洞的位置...”溫以寧突然指著賬簿，第七十二個蟲洞旁，沈知珩用鉛筆補了道極細的線，將她標錯的星符引向西方，與周圍的蟲洞連成完整的北斗，“您什么時候改的？”
他低頭笑了笑，耳尖泛起微紅。晨光在他鏡片上投下兩道光斑，像橫亙的銀河。“你昨天熬夜標星圖時，我就在旁邊看。”他從口袋里掏出片銀杏葉書簽，背面用鉛筆描了個小小的星符，位置恰好是她掌心里的舊疤，“看你打盹時筆滑了，沒忍心叫醒你。”
梅汁的甜香漫過樟木味，在庫房里織成張無形的網。溫以寧突然明白，有些關懷本就該是錯位的——就像她熬的梅汁，沒直接遞到他嘴邊，卻甜了張教授的清晨；就像他改的星軌，沒說出口的維護，卻比任何解釋都更動人。
午后整理文件時，溫以寧在沈知珩的《步天歌》里發現張便簽。上面畫著兩只交錯的茶杯，一只盛著黑咖啡，一只盛著梅汁，杯沿相碰處，用紅筆圈出顆小小的星。字跡力透紙背，想必是用了他常用的那支鋼筆，筆帽上的“知”字，此刻正透過紙頁，與她掌心里的“寧”字舊疤遙遙相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