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過古籍書店的雕花木窗,在溫以寧的修復筆記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她正用狼毫筆標注清代賬簿的蟲洞坐標,筆尖蘸著的朱砂在宣紙上洇出圓潤的紅點,像顆顆飽滿的石榴籽。忽然聞到空氣中飄來咖啡的焦香,抬頭便見沈知珩站在門口,米白色襯衫的袖口卷到手肘,露出腕骨處淡青色的血管,手里端著的骨瓷杯騰起裊裊熱氣,杯沿印著道淺淡的口紅印——不是她的顏色。
“修復方案整理好了?”他將咖啡放在案頭,杯底與桌面碰撞的輕響里,帶著不易察覺的停頓。溫以寧注意到他左手無名指的指甲修剪得格外整齊,指甲縫里嵌著點金箔粉,是昨天修復《渾儀圖》時蹭的,此刻在晨光下閃閃爍爍,像揉碎的星子。
方案冊的牛皮封面被她摩挲得發(fā)亮。昨夜改到凌晨三點,第三十七頁的濕度參數(shù)旁,用鉛筆寫著三行小字:“18℃±2℃為宋代紙本最佳區(qū)間,民國期刊可放寬至22℃,沈總堅持的25℃會加速纖維老化”。這些話她沒敢寫進正式報告,只在頁邊畫了只吐舌的小狐貍,尾巴卷成問號的形狀。
沈知珩翻方案的手指突然頓在某頁。他戴著金絲眼鏡的側(cè)影在紙頁上投下片陰影,食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溫以寧看見他盯著那個“25℃”的數(shù)字,鋼筆在旁邊敲出急促的點,像在給她的質(zhì)疑計數(shù)。窗臺上的薄荷草被風吹得搖晃,葉片上的露珠滾落在他的皮鞋尖,洇出個深色的圓點,像滴沒擦干凈的墨水。
“過度保守。”他突然開口,聲音里帶著咖啡的微苦。紅鋼筆在方案冊上劃出道斜杠,恰好穿過她畫的狐貍尾巴,“古籍修復需要兼顧展示需求,恒溫系統(tǒng)的成本必須控制在預算內(nèi)。”筆尖頓了頓,又添了行小字:“下周三前重算數(shù)據(jù)”,字跡凌厲如刀,卻在句尾悄悄收了力道,像怕戳破紙頁。
溫以寧攥著狼毫筆的手沁出冷汗。硯臺里的朱砂被她攪得發(fā)渾,想起上周在茶水間聽到的對話——沈知珩對著電話說“母親的基金會要求必須壓縮成本”,當時他背對著她,襯衫后領的褶皺里卡著根白發(fā),不知是他的還是哪位長輩的。她突然抓起方案冊往懷里抱,紙頁邊緣割得掌心發(fā)疼:“我會重算,但25℃絕對不行。”
沈知珩的鋼筆“啪”地落在桌上。他起身時帶起的氣流掀動她的筆記,露出夾在里面的桑皮紙——是從古籍扉頁上揭下的殘片,上面“知”字的右點寫得格外重,像顆墜在紙上的淚滴。他彎腰撿鋼筆時,溫以寧看見他西裝內(nèi)袋露出半截紅色書簽,上面繡著的“寧”字被水洇過,暈成朵模糊的桃花。
“下午給你看新的恒溫系統(tǒng)參數(shù)。”他突然合上方案冊,指腹擦過封面上她不小心蹭到的朱砂印,“別總熬夜,你的黑眼圈比庫房的樟木柜子還沉。”說完轉(zhuǎn)身要走,卻被地上的電線絆了下,手里的咖啡晃出半杯,潑在她的白大褂下擺,燙得她猛地跳起來。
深褐色的污漬在布面上迅速暈開,像幅潑墨山水。沈知珩伸手想幫她擦拭,指尖剛觸到布料就被她躲開,動作快得像受驚的小鹿。他的手僵在半空,喉結滾動兩下,最終從口袋掏出塊疊得整齊的手帕——是她上次落在他車里的那塊,邊角繡著只銜著桂花的兔子,此刻被他捏得變了形。
“抱歉。”他的聲音突然放輕,像怕驚擾了什么。手帕落在她懷里,帶著淡淡的檀香護手霜味,“我辦公室有備用白大褂,尺碼應該合身。”轉(zhuǎn)身時撞翻了窗臺的薄荷草,青瓷花盆在地上摔出蛛網(wǎng)般的裂紋,泥土里露出半截斷掉的根須,沾著晶瑩的汁液,像誰沒忍住的眼淚。
溫以寧蹲身撿花盆碎片時,發(fā)現(xiàn)沈知珩的皮鞋尖沾著片銀杏葉——是從父親留下的書簽上掉的。那枚黃楊木書簽總放在她的筆記本里,昨天沈知珩來取文件時,書簽恰好滑落在他腳邊,當時他盯著背面的“寧”字看了很久,鏡片后的眼神像蒙著層霧。
下午整理商業(yè)評估報告時,溫以寧的筆尖在紙上懸了又懸。沈知珩提交給基金會的版本里,把明代手抄本的估值抬高了三成,理由是“蟲洞分布形成天然星圖”。她記得那本《步天歌》的蟲洞明明是被蠹蟲隨機蛀蝕的,卻在報告里被寫成“古人有意為之的星象密碼”,旁邊還配了張他手繪的星圖,北斗七星的位置畫得歪歪扭扭,像初學畫畫的孩童手筆。
鉛筆尖在“星象密碼”四個字上反復涂抹。她畫了只銜著鋼筆的貓頭鷹,翅膀遮住那串虛高的數(shù)字,爪子下寫著“萬歷年間紙價考據(jù):每刀紋銀三錢”。忽然聽到走廊傳來腳步聲,慌忙用鎮(zhèn)紙壓住報告,卻把父親的書簽壓在了最下面,“寧”字被鎮(zhèn)紙的銅邊硌出道淺痕,像道沒愈合的傷口。
沈知珩推門進來時,正撞見她往報告里夾便簽。他的目光在那張貓頭鷹插畫上停留片刻,嘴角幾不可查地向上彎了彎,隨即又恢復成慣常的冷淡。手里的咖啡杯冒著熱氣,杯沿的口紅印已經(jīng)擦掉了,換成圈淺淺的牙印——想必是思考時無意識咬的。
“商業(yè)報告需要重寫。”溫以寧把文件推過去,指尖故意避開他的觸碰。沈知珩翻到被涂改的頁面時,她盯著他襯衫第三顆紐扣——那顆總松線的紐扣今天換了新的,線頭藏在布料里,像句沒說出口的解釋。窗外的鴿子突然撞在玻璃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驚得他手里的鋼筆滾落在地。
“三處歷史紀年錯誤。”她數(shù)著報告里的紅圈,聲音平靜得像在念修復規(guī)程,“嘉靖二十三年寫成了三十二年,萬歷通寶的鑄造年份差了五年,最離譜的是把康熙御筆當成了雍正的。”鉛筆突然指向他手繪的星圖,“還有這個北斗七星,勺柄指向完全反了,就像...故意標錯的。”
沈知珩撿鋼筆的動作頓住了。他的睫毛在鏡片后輕輕顫動,像被風吹動的蝶翼。溫以寧看見他喉結上下滾動,突然抓起報告往桌上摔,紙張散開的瞬間,她發(fā)現(xiàn)最末頁夾著張便簽,上面用鉛筆寫著“母親的生日是嘉靖三十二年”,字跡被淚水暈得發(fā)藍,像片積雨的天空。
“拿回去重寫。”他的聲音帶著怒意,卻在她轉(zhuǎn)身時突然放緩,“咖啡涼了,我再去泡杯。”溫以寧走到門口時,聽見身后傳來鋼筆落地的輕響,回頭正看見他蹲在地上撿筆,米白色的襯衫后擺掃過她剛才掉的銀杏葉,將那抹金黃裹進褶皺里,像藏了個秘密。
傍晚整理桌面時,溫以寧發(fā)現(xiàn)沈知珩的方案冊落在了她這兒。第28頁的空白處,有人用紅筆補畫了只小狐貍,尾巴卷成個完整的圓圈,圈里寫著“19℃”。旁邊還畫了杯冒著熱氣的咖啡,杯沿靠著片銀杏葉,葉脈清晰得能數(shù)出紋路,像誰在悄悄道歉。窗外的夕陽把玻璃染成蜜糖色,她突然想起今早那個口紅印——和沈母在雜志上的照片里,嘴唇的顏色一模一樣。
走廊里傳來沈知珩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溫以寧慌忙把方案冊塞進抽屜,指尖卻被夾出道紅痕。她看著那道滲血的傷口,突然想起他總松線的第三顆紐扣,想起他畫錯的北斗七星,想起咖啡杯沿若有若無的口紅印——這些像拼圖碎片般的細節(jié),正在暮色里慢慢湊出個模糊的形狀,像幅需要耐心解讀的古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