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籍印刷廠的電話打來時，溫以寧正在給清代婚書補金箔。鑷子夾著的金粉突然抖落在宣紙上，像撒了把碎星，與“同心”二字的殘筆糾纏在一起。電話那頭的王經理聲音尖利，像劃玻璃的鐵絲：“溫助理，你們要的復刻本全做錯了！尺寸比樣品大了整整兩厘米，這損失得你們承擔！”

她捏著聽筒的指節泛白。昨夜核對的樣品冊還攤在案頭，桑皮紙封面被雨水洇出淺褐的印子，第三十七頁用紅筆圈著的“29×42cm”旁邊，有她畫的小尺子，刻度清晰得能數清毫厘。窗臺上的薄荷草又抽出新芽，葉片上的絨毛沾著晨露，恍惚間竟與印刷廠樣品冊的毛邊重合——那是她上周親自送去的，當時王經理還拍著胸脯說“絕不會錯”。

“不可能。”她把鑷子按在金箔紙上，壓出道整齊的折線，“我送樣時簽了確認單，尺寸寫得很清楚。”話音未落，就聽見對方“啪”地掛了電話，忙音像根細針，扎破了她強裝的鎮定。案頭的銅鎮紙突然滑落在地，在青磚上砸出個淺坑，驚得走廊里的掛鐘猛地敲響，震得婚書殘頁簌簌發抖。

沈知珩進來時，正撞見她蹲身撿鎮紙。晨光從他身后涌進來，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幾乎要將她整個人罩住。他手里的黑咖啡冒著熱氣，杯沿的奶泡已經塌了，露出底下深褐的液體，像片積雨的云。“怎么了？”他的皮鞋尖踢到散落的樣品冊，某頁突然飄起，落在她發白的手背上，“臉色這么差。”

溫以寧剛要開口，王經理帶著個穿工裝的小伙子闖了進來。那人懷里抱著摞歪歪扭扭的古籍復刻本，封面上的“抱經堂”三個字被印得模糊不清，像被水泡過的墨字。王經理的啤酒肚頂著辦公桌，把復刻本往桌上一摔，紙頁散開的瞬間，露出夾在里面的便簽——是她寫的“注意天頭地腳留白”，此刻被揉得像團廢紙。

“沈總您看！”王經理的唾沫星子濺在沈知珩的襯衫上，“我們按溫助理說的做，結果全錯了！她當時在電話里說‘放寬點’，我們理解成放大尺寸，這責任總不能讓我們印刷廠擔吧？”他身后的小伙子突然瑟縮了下，手指下意識絞著工裝袖口，那里沾著點金粉——和她補婚書用的是同個牌子。

溫以寧猛地站起來，膝蓋撞在桌腿上，疼得眼冒金星。“我從沒說過放寬尺寸！”她抓過樣品冊翻到簽字頁，指腹戳著自己的簽名，“這里寫得明明白白，按樣品1:1復刻，你們...”話音突然卡住，她看見簽名旁有行極小的鉛筆字：“可酌情放大”，字跡潦草，絕不是她的筆鋒。

沈知珩突然按住她發抖的肩膀。他掌心的溫度透過薄薄的襯衫滲進來，燙得她喉嚨發緊。“王經理，”他推了推金絲眼鏡，鏡片反射的光遮住眼底的情緒，“上周三下午三點十七分，你和溫助理的通話，需要我調錄音嗎？”他說話時，指尖在手機屏幕上輕輕點了下，屏幕亮起的瞬間，她看見通話記錄里存著密密麻麻的錄音文件，像排沉默的證人。

王經理的臉突然漲成豬肝色。他抓著復刻本的手開始發抖，指縫間露出半截皺巴巴的煙盒，上面印著的“紅梅”牌香煙，和他工裝口袋里露出的打火機恰好匹配。“錄、錄音？”他的喉結滾了滾，突然拍著大腿笑，“沈總真會開玩笑，這點小事還錄音...”話音未落，就被沈知珩手機里傳出的聲音打斷。

“王經理，復刻尺寸必須嚴格按樣品來，天頭留三指寬，地腳留兩指，多一分少一分都不行。”是她的聲音，帶著當時窗外的蟬鳴，清晰得能數出尾音的顫抖。錄音繼續播放，王經理的聲音混著吧嗒吧嗒的抽煙聲：“知道了知道了，溫助理真細致，跟個小姑娘似的...”后面的話被一陣急促的咳嗽取代，隱約能聽到小伙子在旁提醒：“師傅，別抽了，這是文物單位...”

錄音戛然而止。辦公室里靜得能聽到金箔紙從婚書飄落的輕響。王經理的啤酒肚突然癟了下去，像被扎破的氣球，他張了張嘴，最終什么也沒說，只是狠狠瞪了眼身后的小伙子，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冰錐。溫以寧注意到小伙子的耳朵尖通紅，工裝褲的膝蓋處磨出了毛邊，和她父親年輕時穿的工裝褲一模一樣。

“損失我們承擔。”沈知珩突然開口，聲音冷得像庫房的樟木柜，“但這批貨必須銷毀重印，三天后我要見到合格的復刻本。”他把手機揣回口袋時，溫以寧看見他西裝內袋露出半截錄音筆，銀色的外殼上刻著極小的星軌圖案，和他腕表內側的紋路如出一轍。

王經理灰溜溜地帶人走后，溫以寧突然蹲下身，把臉埋在膝蓋里。案頭的金箔紙被風吹得滿地都是，像誰碎掉的心事。她想起剛才簽名旁的鉛筆字，想起王經理口袋里的打火機——上周去印刷廠時，親眼看見那小伙子偷偷拿了支她的鉛筆，當時只當是孩子好奇，沒舍得呵斥，沒想到竟留下這么大的禍端。

“職場不需要忍氣吞聲。”沈知珩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帶著咖啡冷卻后的微苦。他遞給她張手帕，是上次她落在他車里的那塊，繡著的桂花兔子被熨得平平整整，只是眼角處多了道淺痕，像哭過的紋路。“被人欺負就要懟回去，你的善良要帶點鋒芒。”

溫以寧猛地抬頭。手帕上的兔子正對著她，紅瑪瑙繡的眼睛亮閃閃的，像在嘲笑她的懦弱。“你只是不想項目延期。”她突然把帕子扔回去，聲音帶著未散的哽咽，“如果不是耽誤了工期，你根本不會管這種事。”案頭的樣品冊突然滑落，露出里面夾著的進度表，沈知珩用紅筆圈著的“下周五交文物局”旁邊，畫了個小小的沙漏，沙子已經漏了大半。

沈知珩的手指頓在半空。他彎腰撿手帕的動作停住了，金絲眼鏡后的目光沉沉的，像深不見底的古井。“在你眼里，我就是這樣的人？”他的皮鞋尖踢到桌腿，震得婚書殘頁又開始發抖，“為了進度連是非都不分？”走廊里的掛鐘再次敲響，十二聲鐘鳴里，他突然轉身走向電梯，背影挺得筆直，像根繃緊的弦。

溫以寧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突然抓起樣品冊追了出去。電梯門正在緩緩合上，她看見沈知珩按了“1”樓的手指懸在半空，骨節分明的手背上，青筋因為用力而微微凸起。她沖過去按住開門鍵，金屬門再次打開的瞬間，兩人的目光撞在一起，像兩塊高速碰撞的隕石，激起漫天星火。

“對不起。”她的聲音比蚊子還小，樣品冊的邊角在掌心硌出紅痕，“我不該那么說。”電梯里的頂燈忽明忽暗，映得他的臉一半亮一半暗，像幅沒畫完的水墨畫。他沒說話，只是伸手按了“1”樓，指尖落下的瞬間，她也同時伸出手，兩根手指在冰涼的按鈕上輕輕相碰，像電流竄過。

電梯下行時，誰都沒有說話。溫以寧盯著不斷跳動的數字，18、17、16...每跳一下，空氣就濃稠一分。她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檀香，混著咖啡的焦香，突然想起上周暴雨夜，他也是這樣沉默地陪她站在電梯里，當時他的傘尖滴著水，在轎廂地板上積成小小的水洼，映出兩人挨得很近的影子。

“叮”的一聲，電梯門開了。沈知珩率先走出去，皮鞋踩在大堂的大理石地面上，發出清脆的回響。溫以寧跟在他身后，看著他的背影突然停住——王經理正帶著小伙子在前臺退房，那摞做錯的復刻本被隨意地扔在沙發上，某本的封面朝上，恰好是那半張清代婚書的復刻，“同心”二字被陽光曬得微微褪色。

沈知珩突然轉身，正好撞進她的目光里。他的喉結滾了滾，想說什么又咽了回去，最終只是朝她揚了揚下巴，示意她跟上。溫以寧快步追上時，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袖口，那里沾著點金粉，是剛才婚書飄落時蹭的，此刻在陽光下閃閃爍爍，像顆藏在布料里的星子。

走到門口時，沈知珩突然停下。他看著被風吹起的婚書復刻本，突然開口：“那小伙子的鉛筆，是你落在印刷廠的吧？”溫以寧愣住的瞬間，他已經轉身走遠，米白色的襯衫后擺掃過門口的梧桐葉，將那抹金黃卷進褶皺里，像藏了個無人知曉的秘密。

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心，那里還殘留著按鈕的冰涼。抬頭時，看見沈知珩的背影在街角拐了個彎，陽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幾乎要與她的影子交疊在一起。遠處傳來鴿子振翅的聲音，驚得掛鐘又開始敲響，這一次，鐘聲里仿佛藏著某種默契，在空氣里久久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