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云壓垮檐角時，溫以寧正在給清代婚書的殘頁做脫酸處理。鑷子夾著的宣紙突然被穿堂風掀起，邊角掃過案頭的青瓷硯臺，墨汁在“同心“二字的殘筆旁洇出朵不規(guī)則的云，像誰沒忍住的淚。窗外的蟬鳴突然啞了，緊接著是豆大的雨點砸在玻璃上，噼啪聲里混著庫房老舊窗戶的吱呀作響。

“溫老師，西北窗好像漏雨！“小林抱著塊塑料布沖進來，帆布鞋上的泥點濺在婚書的錦盒上，“沈總讓趕緊把古籍往高處挪！“話音未落，整扇窗戶突然發(fā)出刺耳的斷裂聲，狂風裹挾著雨水灌進來，在青磚地面上沖出蜿蜒的小溪，離最近的古籍架只剩半尺。

溫以寧抓起鎮(zhèn)紙壓住婚書的瞬間，看見沈知珩的黑色轎車撞破雨幕停在巷口。他推門時帶起的水花濺濕了米白色襯衫，袖口的星紋刺繡洇成深灰，像被烏云吞噬的星子。“先撤到二樓檔案室?！八钠ば仍诜e水里發(fā)出咕嘰聲，卻在靠近古籍架時突然放輕，“雨勢太大，硬搬會損傷裝幀。“

“不行！“溫以寧的鑷子死死夾住婚書邊緣，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雨水已經爬上她的帆布鞋，冰涼的濕意順著腳踝往上竄，“這批《四庫全書》殘卷用的是竹紙，遇水會分層，必須現(xiàn)在搶救！“她突然想起父親修復的那本《金剛經》，就是在某年暴雨夜沒及時轉移，導致最后三頁的經文暈成了淡墨山水。

沈知珩突然抓住她的手腕。他掌心的溫度透過濕透的襯衫滲進來，燙得她指尖發(fā)麻，“檔案室有恒溫除濕系統(tǒng)，比在這里冒險穩(wěn)妥?！八慕鸾z眼鏡片蒙上了層水霧，鏡片后的目光卻異常清晰，“明早雨停了再處理，不會有事?！?/p>

說話間，又道閃電劃破夜空，照亮庫房角落里搖搖欲墜的木架。最上層的《洪武正韻》突然墜落，書脊砸在地面的積水里，濺起的水花正好落在溫以寧的筆記本上——那里夾著父親留下的銀杏書簽，此刻正被雨水泡得微微發(fā)漲，“寧“字的刻痕里積著細小的氣泡，像在無聲地抗議。

“你不懂！“她猛地甩開他的手，轉身去搬最底層的樟木盒。盒角的銅鎖在積水里泡得發(fā)綠，鑰匙插進鎖孔時卡得死死的，“這些古籍的纖維早就朽了，多泡一秒就多一分不可逆的損傷！“她的指甲摳在鎖扣上，硬生生磨出道紅痕，血珠滴在水面上，像朵瞬間綻放又凋零的花。

沈知珩突然彎腰抱起樟木盒。他的襯衫后背已經濕透，布料緊貼著脊椎的弧度，像幅被雨水暈開的墨畫。“往哪搬？“他的聲音里帶著壓抑的怒意，下頜線繃得筆直，“現(xiàn)在出去就是拿文物開玩笑！“

溫以寧沒理他，只顧著用塑料布包裹散落的線裝書。指尖觸到某本《茶經》的函套時，突然想起上周沈知珩修復它時的樣子——他戴著白手套，用極細的羊毫筆修補蟲洞，陽光透過氣窗在他睫毛上投下淡影，像給時光鍍了層金邊?？纱丝?，那些精心修復的書頁正被雨水侵蝕，紙頁間的金箔粉在水里浮成碎星，看得她心口發(fā)緊。

“小心！“沈知珩突然拽住她的后領。溫以寧回頭的瞬間，看見身后的金屬架正帶著刺耳的呻吟倒下，架上的古籍像雪崩般砸落。她下意識撲向那本清代婚書，卻被腳下的積水滑得失去平衡，整個人向后倒去。

沈知珩伸手撈她的動作快如閃電。兩人撞在身后的古籍堆里時，他的手掌始終護在她的后頸，自己的背卻重重磕在書架棱角上。溫以寧聞到他身上的檀香味混著雨水的腥氣，還有淡淡的血腥味——他的手肘被散落的銅鎮(zhèn)紙劃開道口子，血珠滲進濕透的襯衫，像朵在暗夜里綻開的紅梅。

“你瘋了？“他的聲音在她耳邊炸響，帶著后怕的顫抖。溫以寧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緊緊攥著他的袖口，指節(jié)都陷進布料里，“為了本破書不要命了？“

“它不是破書！“她突然抬頭，鼻尖撞在他的下巴上。雨水順著他的發(fā)梢滴落，砸在她的睫毛上，涼得像碎冰，“這是道光年間的婚書，'同心'二字是用朱砂調了雞冠血寫的，全天下只剩這半張！“

沈知珩的動作突然頓住。他低頭看著被壓在兩人中間的婚書殘頁，雨水正順著“同“字的豎畫蜿蜒而下，在“心“字的臥鉤里積成小小的水洼。那道被蟲蛀的裂痕在水里看得格外清晰，像道無法彌合的傷口，卻又在兩人交疊的影子里，詭異地連成個完整的形狀。

“你看...“溫以寧的聲音突然軟下來，帶著哭腔，“再泡下去，連這點殘筆都留不住了。“她的指尖拂過紙面，觸到沈知珩滲在上面的血珠，紅得比朱砂更刺目，“我爸修復過本一模一樣的，可惜...“

“可惜什么？“沈知珩的拇指擦過她被雨水打濕的眼角。他的指尖冰涼，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溫度，“先起來，地上涼?！?/p>

溫以寧搖搖頭，只顧著用手帕吸干婚書上的水分。帕子是他上次給的那塊，繡著的桂花兔子已經被雨水泡得發(fā)皺，眼角的淚痕在水里暈成片淺灰，像在無聲地哭泣?！翱上母飼r被紅衛(wèi)兵燒了，“她的聲音發(fā)顫，“我爸到死都念叨著那兩個字。“

沈知珩突然沉默了。他幫她一起擦拭婚書的動作格外輕柔，像在對待易碎的夢境。溫以寧注意到他受傷的手肘還在流血，血珠滴在積水里，與婚書滲出的朱砂混在一起，紅得驚心動魄。“對不起?！八蝗徽f，“剛才不該沖你發(fā)火?！?/p>

“該說對不起的是我。“他從西裝內袋掏出個密封袋，小心翼翼地將婚書殘頁放進去，“我不該質疑你的專業(yè)判斷?！懊芊獯慕锹溆≈饡幕諛?，星軌圖案的天璣星位置貼著塊極小的創(chuàng)可貼——是上次整理文件時被紙張劃破手留下的，此刻在雨水中微微發(fā)漲。

雨勢漸小時，兩人已經把大部分古籍轉移到了高處。溫以寧蹲在地上清點數(shù)目時，發(fā)現(xiàn)沈知珩正用手帕按壓手肘的傷口。他的白襯衫被血漬染出朵不規(guī)則的花，袖口的星紋刺繡沾著點金箔粉，是從《渾儀圖》上蹭的，此刻在燈光下閃閃爍爍，像藏在暗夜里的星。

“我這有急救包?！八蝗幌肫鸪閷侠锏膫溆盟幤?，起身時卻被某樣東西硌到膝蓋。伸手摸出來的瞬間，呼吸突然頓住——是那本被壓在最底下的《洪武正韻》，書頁間夾著的半張清代婚書殘頁，正好能與他們搶救出來的那半張拼合，“同心“二字在雨水的浸潤下，顯出淡淡的朱砂底色，像被時光掩埋的秘密終于重見天日。

沈知珩湊過來看的瞬間，窗外正好劃過道閃電。兩頁殘紙拼合的縫隙處，有行極小的蠅頭小楷在雷光中顯形：“道光廿三年，贈吾愛以寧“。字跡蒼勁有力，與溫以寧父親的筆跡如出一轍，而旁邊還有行更淺的字跡，像是后來添上去的：“知珩藏之，待有緣人“。

“這是...“溫以寧的指尖顫抖著撫過紙面，水漬在“以寧“二字上暈開，像滴遲到了百年的淚，“我爺爺?shù)拿掷镆灿?知珩'二字。“

沈知珩突然從口袋里掏出個磨損的銀鎖。鎖身刻著的星軌圖案，與婚書殘頁的邊緣紋路完全吻合，“我奶奶留的，說等遇到能拼合這半張婚書的人，就把鎖給她?！八麑y鎖塞進她手心，金屬的冰涼里帶著他的體溫，“她說當年修這本書的老師傅，有個孫女叫以寧。“

溫以寧握緊銀鎖的瞬間，聽見遠處傳來雞鳴。雨不知何時停了，東方泛起魚肚白，晨光透過氣窗斜切進來，在拼合的婚書上投下道金帶?！巴摹岸衷诠饩€下泛著溫潤的光澤，那些被雨水暈開的墨跡，此刻竟像無數(shù)細小的星子，在紙頁間緩緩流動，織成片璀璨的銀河。

沈知珩扶她站起來時，兩人的影子在晨光里交疊在一起。溫以寧看著他手肘上的傷口，突然想起剛才摔倒時他護住她的動作，心口像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下。她從急救包里拿出紗布的動作格外輕柔，指尖纏紗布的弧度，與他修補古籍時的手勢驚人地相似。

“謝謝?！吧蛑竦穆曇衾飵е瓷⒌纳硢　Ｋ皖^時，睫毛掃過她的發(fā)頂，帶著雨后青草的氣息，“以后...不會再質疑你了?！?/p>

溫以寧沒說話，只是在紗布末端打了個結。那結的形狀像顆小小的星，正好落在他手肘的疤痕上，像給時光留下個溫柔的標記。窗外的鴿子突然振翅飛起，翅尖掃過剛放晴的天空，留下道看不見的弧線，像誰用淡墨在藍天上補了筆，將昨夜的風雨與今早的晨光，輕輕連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