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還沒散盡時,溫以寧正用竹鑷子挑揀清代婚書殘頁上的霉斑。鑷子尖沾著的酒精棉球在宣紙上洇出淺白的痕,像給時光打了塊補丁。窗臺上的薄荷草掛著夜露,葉片上的絨毛沾著點金粉——是昨天搶救古籍時,從沈知珩襯衫上蹭的,此刻在晨光里閃閃爍爍,像藏著未說出口的話。
“溫小姐,有位姓周的先生找您。”小林抱著摞修復檔案進來,牛皮紙袋上印著基金會的徽標,邊角處有個極淡的咖啡漬,形狀像只振翅的蝴蝶,“說是沈總的商業伙伴,在會客室等了半小時。”
溫以寧的鑷子頓了頓。酒精棉球落在婚書的“心”字上,暈開的白痕恰好遮住那道蟲蛀的裂痕。她想起沈知珩提過的周明宇,那位總在董事會上強調“文物變現價值”的副總,上周在項目會上,他看她的眼神像在評估件待價而沽的古籍。
會客室的紅木桌上擺著杯冷掉的龍井。周明宇的無名指上戴著枚翡翠戒指,轉動時在桌面投下細碎的光斑。“溫小姐年紀輕輕就負責核心修復,真是年輕有為。”他的指甲修剪得圓潤,指腹在茶杯邊緣畫著圈,“沈總常說,你的星圖定位比儀器還準。”
溫以寧攥著修復筆記的指尖泛白。封面上用朱砂畫的北斗七星,是昨天沈知珩幫她補的,勺柄末端那點金粉,此刻在陽光下格外刺眼。“周先生找我有事?”她注意到他公文包的鎖扣是星軌圖案,和基金會徽標上的天璣星位置完全一致。
周明宇突然從包里掏出份文件。紙張邊緣的燙金紋路在晨光里泛著冷光,標題“古籍修復估值調整方案”幾個字加粗加黑,像道無形的枷鎖。“實不相瞞,”他推過來的手指帶著煙草味,“這批清代賬簿的修復數據,需要微調一下。”
溫以寧的目光落在“蟲洞密度”那欄。周明宇用紅筆圈著的數字,比實際測量值低了近三成,旁邊批注“可提升商業估值至千萬”。筆尖劃過的墨痕里,卡著根極細的纖維——是桑皮紙的絨毛,和她昨天補婚書用的同批材料。
“這不符合修復規范。”她合上方案的動作太急,紙張邊緣割得掌心發疼,“過度美化數據,會誤導后續的保護工作。”父親的銀杏書簽從筆記里滑落,背面的“寧”字刻痕正好對著方案上的“千萬”數字,像在無聲地嘲諷。
周明宇突然笑了,眼角的皺紋里藏著算計。“溫小姐太死板了。”他從煙盒里抽出支煙,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放回,“沈總特意交代,說你懂變通。”他的指尖在“沈總”二字上重重一點,指甲縫里的黑泥蹭在紙上,像塊洗不掉的污漬。
溫以寧的心跳猛地一沉。沈知珩襯衫第三顆松動的紐扣、他修改星圖時鉛筆的弧度、昨夜雨停后他說“不會再質疑你”的語氣——這些碎片突然在腦海里炸開,讓她指尖發冷。“沈總真這么說?”她的聲音有些發飄,書簽的木質邊緣在掌心硌出紅痕。
“當然。”周明宇掏出手機,屏幕上是段模糊的錄音。沈知珩的聲音透過電流傳來,帶著會議現場的嘈雜:“...數據可以靈活處理...以商業價值為重...”后面的話被一陣laughter淹沒,卻足夠在她心上劃開道口子。
她抓起方案起身時,撞翻了桌上的龍井。茶水在文件上洇出片深褐的云,恰好遮住“沈總交代”那行字,像在掩蓋某個丑陋的真相。“我需要和沈總確認。”溫以寧的指甲掐在掌心,血珠滲出的瞬間,突然想起沈知珩手肘上的傷口,也是這樣紅得刺目。
周明宇看著她的背影,嘴角勾起抹意味深長的笑。他沒告訴溫以寧,那段錄音是上個月董事會剪輯的片段,更沒說沈知珩當時拍著桌子反駁:“文物不是賺錢的工具!”公文包夾層里的真正授權書,此刻正安靜地躺著,上面“沈知珩”的簽名被茶水洇得模糊不清。
溫以寧沖進辦公室時,沈知珩正在標注星圖。紅鋼筆在《步天歌》的“北斗七星”旁畫著圈,筆尖的飛白像真的星光在閃爍。他抬頭的瞬間,鏡片反射的光晃了她的眼,讓她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緒,只看到他襯衫袖口的星紋刺繡,還沾著昨天的血漬。
“這是什么?”她把方案摔在桌上,紙張散開的瞬間,那片銀杏書簽飄落在他腳邊。“周明宇說...是你讓他來的?”她的聲音帶著哭腔,指甲摳在“調整估值”那行字上,幾乎要戳破紙頁。
沈知珩拿起方案的手指突然收緊。指節泛白的弧度,和他批注古籍時的用力一模一樣。“他找過你?”他的聲音冷得像庫房的樟木柜,卻在看到錄音文件時驟然變調,“他還對你說了什么?”
“說我懂變通。”溫以寧突然笑了,眼淚卻砸在方案上,暈開的墨痕像朵殘缺的花,“說你讓我修改數據,說...商業價值比文物本身更重要!”她抓起桌上的銅鎮紙,想砸卻又忍住,最終狠狠摔在地上,驚得婚書殘頁簌簌發抖。
沈知珩的臉瞬間沉了下來。他猛地站起來,椅子腿在青磚上劃出刺耳的聲響。“你就這么信別人?”他的聲音里帶著壓抑的怒火,金絲眼鏡后的目光像淬了冰,“我們一起搶救古籍的晚上,在你心里就這么不值錢?”
“那你告訴我!”溫以寧抓起錄音筆砸過去,筆身擦過他的耳尖,在墻上撞出個淺坑,“這段錄音是什么?!你說的數據靈活處理,到底是什么意思?”她的指甲在他胸口抓出紅痕,透過襯衫的布料,能摸到他心跳的震顫,像受驚的鼓點。
沈知珩突然攥緊拳頭,指節發白。他想說周明宇是家族安插的眼線,想說這段錄音是惡意剪輯,想說他昨晚為了阻止估值調整和董事會吵到凌晨——但這些話到了嘴邊,卻變成句更傷人的:“是又怎么樣?你以為我真在乎那些破紙?”
這句話像把淬毒的匕首,精準地刺穿她的心臟。溫以寧后退的瞬間,帶倒了身后的書架。頂層的《天工開物》轟然墜落,夾在里面的銀杏書簽飄在空中,被沈知珩下意識伸手去接——卻在指尖觸到的前一秒,眼睜睜看著它撞在桌角,邊角折出道猙獰的裂痕。
空氣突然凝固了。溫以寧看著那道裂痕,像看到自己破碎的心。她沒再說一個字,只是彎腰撿起變形的書簽,轉身時帶起的氣流掀動了婚書殘頁,“同心”二字的朱砂在晨光里泛著詭異的紅,像灘凝固的血。
沈知珩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突然踹翻了面前的辦公桌。文件散落一地的聲音里,他撿起那枚折損的書簽,指腹撫過“寧”字被撞扁的刻痕,像在撫摸道無法愈合的傷口。桌角的龍井還在滴落,在方案上積成小小的水洼,倒映著他蒼白而懊悔的臉。
走廊盡頭傳來溫以寧的腳步聲,越來越遠。沈知珩突然想起昨夜雨停后,她給她包扎傷口時的樣子——指尖纏著紗布的弧度,溫柔得像在修補件稀世的古籍。而現在,他卻親手打碎了這份溫柔,讓那道剛剛愈合的信任裂痕,再次變得鮮血淋漓。
他癱坐在地上,掌心的書簽硌得生疼。晨光從氣窗斜切進來,在散落的文件上投下道金帶,其中份被茶水浸透的授權書里,“拒絕調整估值”幾個字正慢慢暈開,像個遲到的真相,在無人看見的角落,無聲地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