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裹著樟木香氣漫進修復室時，溫以寧正在給那枚折損的銀杏書簽做加固。竹鑷子夾著的桑皮紙薄如蟬翼，在晨光里泛著半透明的白，她用極細的糨糊在折痕處抹出均勻的薄層——這是父親教她的“無痕修補法“，當年他就是用這手藝補好了爺爺留下的《金剛經》殘頁。

案頭的青瓷硯臺里，朱砂墨錠還維持著昨夜未磨完的形狀。她的指腹撫過書簽背面“寧“字的裂痕，那里已經填進了金箔粉與魚鰾膠的混合物，在陽光下閃著細碎的光，像誰不小心撒了把星子在里面?？芍讣庥|及的凹凸感不會說謊，就像沈知珩那句“你就這么信別人“，字字都在木頭上刻下了疤。

走廊傳來掃地的沙沙聲。保潔李阿姨推著清潔車經過，圍裙口袋里露出半截古樹茶的包裝——正是她托人寄給沈知珩的那盒?！皽乩蠋熢绨　！袄畎⒁痰膾咧阍陂T口頓了頓，“沈總今早一來就把周副總罵得狗血淋頭，說是...有人假傳命令改修復數據？“

溫以寧捏著鑷子的手突然一抖。桑皮紙落在朱砂墨上，洇出朵小小的紅花。她想起周明宇公文包上的星軌鎖扣，想起那段被剪輯的錄音，想起沈知珩摔門時震落的銅鎮紙——這些碎片突然在腦海里拼湊出模糊的輪廓，讓她心口像被竹鑷子尖輕輕扎了下。

“不知道?！八皖^繼續補書簽，聲音輕得像怕驚擾了什么。李阿姨嘆了口氣，推車的轱轆碾過地上的金箔粉，留下道閃爍的軌跡，“沈總還讓我把這茶還給你，說...他對茶過敏，上次轉贈是怕你難堪。“

桑皮紙從指間滑落的瞬間，溫以寧看見門口的陰影里站著個人。沈知珩的米白襯衫熨得筆挺，袖口的星紋刺繡卻歪了半分，顯然是匆忙間扣錯了紐扣。他手里拎著個深色木盒，盒角的銅包邊蹭出淺痕，像被什么東西反復磕碰過。

“李阿姨，麻煩您把茶放那邊?！八穆曇舯绕綍r低了半度，目光在她案頭的書簽上停留片刻，突然轉身要走，皮鞋跟在青磚上磕出慌亂的響。

溫以寧沒抬頭，只是用鑷子將桑皮紙重新夾起。糨糊在折痕處慢慢凝固，像道正在愈合的傷口?！吧蚩傄菦]事，就請回吧?！八闹讣灼谥耔囎拥呐＝潜?，那里還留著父親的溫度，“我還要修復重要東西?！?/p>

沈知珩的腳步頓在原地。晨光從他身后涌進來，在地面投下長長的影子，幾乎要將她整個人罩住?！拔?..處理好了周明宇?！八穆曇衾飵е灰撞煊X的緊繃，“他偽造授權書，已經被開除了?！澳竞斜凰旁谧澜?，發出輕響，“這個給你?！?/p>

溫以寧掀起眼皮的瞬間，正撞見他耳尖的紅。那木盒的鎖扣是朵黃銅鳶尾，和她鑰匙上的圖案分毫不差，顯然是特意定制的。她伸手去開的動作突然停住——鎖孔里卡著根極細的紅絨線，是從他昨天戴的領帶夾上掉的，她在古籍堆里見過同款。

“不必了。“她把書簽放進錦盒，金屬搭扣合上的輕響里，帶著決絕的意味，“沈總的道歉太貴重，我受不起。“父親常說“修補要心誠，心不誠則痕難消“，此刻看著沈知珩緊繃的下頜線，她突然覺得有些裂痕，或許本就不該強求彌補。

沈知珩的手指蜷了蜷，似乎想抓住什么，最終只是捏緊了拳頭。指節泛白的弧度，和他批注古籍時的用力一模一樣?！拔抑?..那天話說重了?！八暮斫Y滾了滾，目光落在錦盒上，“但我從沒想過要改數據，你修復的每一頁，我都...“

“沈總?！皽匾詫幫蝗徽酒饋恚笱苍谡聊緯苌?，第三層的《墨法集要》嘩啦啦掉下來，書頁間夾著的便簽飄落在他腳邊——是她標注的“蟲洞修復要點“，旁邊有他用紅筆補的星符，筆跡與她的如出一轍。

他彎腰撿便簽的瞬間，溫以寧看見他襯衫口袋露出半截錄音筆。銀色外殼上的星軌圖案沾著點金箔粉，是從婚書殘頁上蹭的?！安槐亟忉屃??！八穆曇舭l顫，卻努力維持著平靜，“我們只是工作關系，信任與否，不重要?！?/p>

沈知珩捏著便簽的手指突然收緊，紙頁邊緣被捏出深深的褶皺。他沒再說什么，轉身時木盒被帶得晃了晃，從里面滑出張紙條，落在她的修復筆記上。字跡是他慣常的凌厲，卻在末尾處收了力道：“抱歉?！?/p>

腳步聲消失在走廊盡頭后，溫以寧才敢拿起那木盒。打開的瞬間，股熟悉的檀香味漫出來——是他常用的護手霜味道，混著淡淡的金箔粉氣息。里面整齊碼著套修復工具：牛角柄鑷子、狼毫補筆、瑪瑙壓條...每件都比她現在用的輕半分，顯然是特意為她挑選的。

最底層的絲絨墊下，藏著張薄薄的素描。是片銀杏葉，葉脈的紋路用極細的鉛筆勾勒，連葉片邊緣的蟲蛀缺口都畫得分毫不差——正是她那枚書簽的模樣。筆尖還沾著點金箔粉，在葉柄處聚成小小的星團，像他襯衫上常沾的那種。

溫以寧的指尖撫過畫紙的邊緣，那里有處淺淺的折痕，像被人反復摩挲過。她突然想起昨夜沈知珩摔門而去的背影，想起他今早耳尖的紅，想起李阿姨說的“罵得狗血淋頭“——這些碎片像被糨糊粘住的桑皮紙，慢慢在她心里拼出個笨拙的形狀。

窗外的鴿子突然振翅飛起，翅尖掃過窗欞，驚得案頭的木盒輕輕晃動。溫以寧把素描塞進筆記的瞬間，發現工具里的瑪瑙壓條上，刻著行極小的字：“丙子年秋，補痕如補心“。是她爺爺的筆跡，旁邊有行新刻的字：“辛丑年夏，知珩記“。

她的呼吸突然頓住。丙子年正是父親帶她去山西古城墻的那年，爺爺在修復筆記里寫過“遇沈姓友人，同修《金剛經》“。原來那些被忽略的巧合——相似的星符、同款的鳶尾鎖、重合的筆跡，都是時光埋下的伏筆，只等某個清晨悄然揭曉。

修復室的掛鐘突然敲響十點。溫以寧拿起那把新鑷子的瞬間，發現鑷尖的弧度經過特殊打磨，恰好能避開紙張的纖維方向。她夾起片桑皮紙補在書簽的裂痕處，動作竟比平時流暢了許多。陽光透過指縫落在素描上，銀杏葉的陰影與書簽重合，像兩段時光終于擁抱。

走廊傳來沈知珩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卻在門口停住了。溫以寧低頭補書簽的動作沒停，只是耳尖的紅慢慢漫到了臉頰。她聽見他在門口徘徊的輕響，像只怕驚擾了修復師的鴿子，最終還是輕輕離開了。

午后整理工具時，溫以寧在瑪瑙壓條的凹槽里，發現了顆極小的珍珠。是從她昨天戴的發夾上掉的，她在搶救古籍時弄丟了。珍珠被打磨得圓潤，顯然是被人反復摩挲過，此刻在陽光下閃著溫柔的光，像顆藏在時光里的淚，終于找到了歸宿。

她把珍珠嵌進書簽的裂痕處，正好填補了“寧“字最深處的凹陷。父親說過“萬物有靈，痕亦有魂“，此刻看著金箔粉與珍珠在光線下交織的紋路，溫以寧突然覺得，有些裂痕或許不必強求無痕，就像這枚書簽，帶著修補的痕跡，反而成了獨一無二的存在。

窗外的桂花不知何時開了，香氣漫進修復室，與樟木味纏在一起。溫以寧的修復筆記攤在桌上，那片銀杏葉素描夾在第37頁，旁邊是她新寫的批注：“補痕需耐心，如人心之裂痕，急不得。“筆尖的朱砂在紙上洇開，像顆剛剛落下的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