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浸了墨的桑皮紙,慢慢洇滿修復(fù)室的窗欞。溫以寧把最后一頁清代賬簿放進樟木盒時,指腹蹭到盒底的細縫,摸出半片干枯的桂花——是上周從沈知珩發(fā)間拂落的那瓣,此刻在掌心碎成金粉,像揉碎的星子。
“溫老師,還不走?”小林抱著團建通知進來,粉紅色的卡紙上印著“慶功宴·臨江樓”,邊角畫著只舉酒杯的兔子,和沈知珩鋼筆上的刻痕有幾分像,“沈總說今晚不醉不歸,特意讓我來催您。”
溫以寧的指尖在通知上頓了頓。“臨江樓”三個字的鎏金涂層有些剝落,露出底下的米白卡紙,像她那枚補過的銀杏書簽。她想起今早那套修復(fù)工具里的瑪瑙壓條,刻痕里的金箔粉還閃著光,突然覺得喉嚨發(fā)緊。
“就來。”她把桂花碎屑收進錦盒,鎖扣合上的輕響里,帶著不易察覺的猶豫。鏡子里的白大褂沾著點朱砂,是補婚書時蹭的,領(lǐng)口別著的銀杏胸針——正是用沈知珩送的工具修復(fù)的,折痕處的金粉在暮色里若隱若現(xiàn)。
臨江樓的包廂里已經(jīng)鬧成一片。沈知珩被圍在人群中央,米白襯衫的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的小臂上,上周被書架劃出的傷口已經(jīng)結(jié)痂,像道淺褐色的星軌。他手里的玻璃杯晃著琥珀色的酒液,杯沿的唇印淡得幾乎看不見,卻讓溫以寧想起那天摔門而去時,他發(fā)紅的耳尖。
“溫助理來了!”不知是誰喊了聲,喧鬧突然靜了半拍。沈知珩抬頭的瞬間,燈光在他鏡片上投下兩道亮斑,像橫亙的銀河。他手里的酒杯突然頓了頓,酒液濺在袖口,暈出朵深色的花,與星紋刺繡糾纏在一起。
溫以寧找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下。桌上的醉蟹散發(fā)著黃酒的香氣,讓她想起父親泡的桂花酒,每年秋天開封時,總能在壇底撈起幾片銀杏葉。她拿起茶杯的瞬間,發(fā)現(xiàn)杯墊是片壓平的楓葉,葉脈紋路與沈知珩素描的銀杏葉驚人地相似。
“小溫年輕有為啊。”張教授突然端著酒杯走過來,山羊胡上沾著的酒液滴在她手背上,涼得像秋雨,“聽說沈總把周明宇都開了?還是你面子大。”他的拐杖在地板上戳出輕響,“就是不知這面子,能維持多久。”
溫以寧攥著茶杯的手指泛白。杯壁的溫度燙得掌心發(fā)麻,卻比不上張教授眼神里的寒意。她剛要開口,就見沈知珩端著酒杯走過來,襯衫第三顆紐扣又松了線,隨著他邁步的動作晃悠,像顆懸而未落的星。
“張教授,我敬您。”沈知珩的酒杯與張教授的輕輕相碰,發(fā)出清脆的響。酒液晃動的瞬間,溫以寧看見他手腕內(nèi)側(cè)的淺疤——那天雨夜撞在書架上留下的,此刻在燈光下泛著淡紅,像道未愈合的傷口,“以寧是項目核心,維護團隊成員是應(yīng)該的。”
張教授的臉僵了僵,干笑兩聲轉(zhuǎn)身走了。沈知珩放下酒杯的動作很輕,指尖卻在杯沿留下道淺痕,像在克制著什么。“別往心里去。”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只有兩人能聽見,“他對誰都這樣。”
溫以寧沒說話,只是低頭喝茶。茶水的熱氣模糊了鏡片,讓她看不清沈知珩的表情,只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檀香,混著黃酒的甜香,像古籍里飄出的時光氣息。旁邊的同事突然起哄:“沈總偏心啊,怎么不敬溫助理?”
沈知珩的耳尖突然紅了。他拿起酒瓶的動作有些笨拙,酒液順著瓶頸往下淌,在桌布上洇出蜿蜒的痕跡,像條流動的星軌。“以寧,”他把酒杯推到她面前,杯底與桌面碰撞的輕響里,帶著不易察覺的緊張,“辛苦了。”
溫以寧剛要伸手去接,就聽見文物局的王科長喊:“小溫年紀(jì)輕輕,酒量肯定不行,沈總替她喝了吧!”眾人跟著起哄,包廂里的氣氛瞬間變得粘稠,像熬得太濃的米漿。
“她明天要見文物局領(lǐng)導(dǎo)。”溫以寧突然端起酒杯,指尖因為用力而泛白。她想起沈知珩胃寒,上周暴雨夜咳了半宿,此刻看著他杯里的酒,突然覺得喉嚨發(fā)緊,“這杯我替沈總擋了。”
酒杯舉到半空時,突然被只溫?zé)岬氖职醋 I蛑竦恼菩馁N著她的手背,溫度透過薄瓷傳過來,燙得她指尖發(fā)麻。“我自己來。”他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指腹摩挲著她的指節(jié),那里還留著修復(fù)古籍的薄繭,“以寧胃不好,不能喝酒。”
溫以寧猛地抽回手。酒杯里的酒灑在白大褂上,像朵突然綻放的紅梅,花瓣邊緣還沾著點金箔粉——是從胸針上蹭的,此刻在燈光下閃閃爍爍,像藏在雪地里的星。同事們的起哄聲突然變得曖昧,有人吹起了口哨:“溫助理護著沈總啊!”
她的耳尖紅得快要滴血,低頭去擦酒漬的瞬間,看見沈知珩正盯著她的白大褂。他的喉結(jié)滾了滾,突然拿起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肩上,羊毛面料帶著他的體溫,像層溫暖的鎧甲。“別著涼。”他的聲音很輕,卻在喧鬧的包廂里格外清晰。
外套口袋里有個硬邦邦的東西。溫以寧的指尖碰到時,突然想起今早那套修復(fù)工具——是枚銀杏葉形狀的書簽,用桑皮紙壓制而成,背面用紅筆寫著“補痕如補心”,字跡與她爺爺?shù)娜绯鲆晦H。她的心跳突然漏了半拍,像被鑷子尖輕輕扎了下。
“沈總對溫助理真是照顧。”林薇薇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門口,香檳色的禮服裙擺掃過地板,留下淡淡的香水味,與沈知珩身上的檀香格格不入。她手里拿著瓶紅酒,標(biāo)簽上的年份正好是沈知珩的出生年,“知珩,我敬你。”
沈知珩轉(zhuǎn)身的動作頓了頓,外套從溫以寧肩上滑下來,露出她白大褂上的紅梅酒漬。“林小姐。”他的聲音冷了些,接過酒杯的手指沒有碰到她的,“謝謝。”仰頭喝酒的瞬間,溫以寧看見他脖頸處的青筋,像根繃緊的弦。
包廂里的氣氛突然變得微妙。溫以寧撿起外套的瞬間,發(fā)現(xiàn)林薇薇正盯著她胸前的銀杏胸針,眼神像淬了冰的鑷子。她下意識地把胸針往衣領(lǐng)里藏了藏,指尖卻觸到冰涼的金屬——那是沈知珩送的工具修復(fù)的,此刻突然變得滾燙。
“溫助理也喝一杯吧?”林薇薇突然把酒杯遞過來,酒液晃出杯沿,濺在她的手背上,“別總躲在沈總后面,顯得多小家子氣。”她的指甲涂著正紅色,劃過溫以寧的手背時,像道鋒利的刃。
溫以寧剛要開口,就被沈知珩攔住了。他站在她身前的瞬間,陰影將她整個人罩住,像片突然飄過的云。“以寧不能喝。”他的聲音里帶著怒意,指尖攥得發(fā)白,“我替她。”
林薇薇的臉白了白,訕訕地收回手。沈知珩仰頭喝完酒的動作很猛,喉結(jié)滾動的弧度里,帶著壓抑的情緒。溫以寧看著他泛紅的眼角,突然想起那天他摔門而去的背影,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又酸又脹。
散場時,雨不知何時下了起來。沈知珩送她回家的路上,車廂里靜得能聽見雨刷器的擺動聲。他的外套還披在她肩上,口袋里的書簽硌著掌心,像顆不會說話的星。快到巷口時,他突然開口:“那個書簽...”
“謝謝。”溫以寧打斷他的話,聲音輕得像雨絲,“修復(fù)得很好。”她解開安全帶的動作很快,卻在推門的瞬間被他叫住。
“以寧。”沈知珩的聲音帶著酒后的沙啞,“那天的事,真的對不起。”他的指尖搭在方向盤上,指節(jié)泛白,“我不該說那些話。”
雨絲從車窗縫鉆進來,落在她的手背上,涼得像淚。溫以寧看著他泛紅的眼眶,突然想起修復(fù)室的那枚銀杏書簽,補痕處的金粉在光線下閃著溫柔的光。“沈總,”她的聲音有些發(fā)顫,“雨大了,您早點回去吧。”
推開車門的瞬間,沈知珩突然抓住她的手腕。他的掌心滾燙,帶著酒后的熱度,指腹摩挲著她手背上的紅痕——林薇薇指甲劃的。“以后別總替別人擋酒。”他的聲音里帶著不易察覺的心疼,“該拒絕就拒絕。”
溫以寧的心跳突然亂了節(jié)奏。雨落在他的襯衫上,洇出深色的痕跡,像幅被打濕的墨畫。她掙開他的手時,外套從肩上滑落在地,露出白大褂上的紅梅酒漬,在路燈下泛著詭異的紅。
“晚安。”她轉(zhuǎn)身跑進雨里,沒敢回頭。巷口的風(fēng)鈴被風(fēng)吹得叮當(dāng)響,像誰在說未出口的話。跑到門口時,她回頭望了一眼,沈知珩的車還停在原地,車燈穿透雨幕,在地上投下兩道溫暖的光,像兩顆不會熄滅的星。
第二天整理外套時,溫以寧在口袋里發(fā)現(xiàn)張便簽。是沈知珩的筆跡,寫著“明早庫房見,有批山西古籍需要你看看”,末尾畫著個小小的星符,與她胸針上的金粉痕跡完全重合。窗外的雨還在下,她看著便簽上的星符,突然覺得有些暗流,正在雨幕里悄悄涌動,像春天的種子,在泥土里積蓄著力量,等待破土而出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