擷芳殿一等宮女的身份,如同給唐昭和披上了一層薄而堅韌的鎧甲。月白色的宮裝換下了粗布灰衣,行動間也少了許多刻意投來的鄙夷目光。但唐昭和深知,這層光鮮之下,是更洶涌的暗流。長公主那句“懂得對癥下藥”的評語,并非虛言,更像是一道無聲的命令。
她如今的主要職責,除了精心照料那盆日益恢復生機的金盞菊,還需協助掌事女官云袖打理擷芳殿內的貴重陳設器物。這份差事看似清閑,實則步步驚心。每一件器物都價值連城,稍有差池便是滅頂之災。更重要的是,這意味著她能接觸到更多信息,甚至……某些“意外”。
機會很快就以一種驚心動魄的方式降臨。
那日,長公主設小宴款待幾位親近的宗室女眷。宴席設在擷芳殿臨水的暖閣內,窗外便是初冬蕭瑟的荷塘景致。唐昭和與其他幾位宮女負責席間的布菜、添酒、更換器皿。
席間氣氛融洽,笑語晏晏。清河長公主端坐主位,言笑間盡顯皇家氣度。就在侍女們撤下冷盤,準備換上熱湯羹時,異變陡生!
一名負責傳遞湯羹的二等宮女(名喚彩屏),腳下不知被什么絆了一下,一個趔趄,手中捧著的、盛滿滾燙羹湯的剔紅牡丹紋蓋碗,竟直直朝著長公主身側飛去!眼看那滾燙的湯汁和沉重的瓷碗就要潑灑在長公主華貴的裙裾上,甚至可能傷及皮肉!
暖閣內瞬間響起幾聲驚恐的尖叫!
電光火石之間,一道月白色的身影幾乎是本能地斜跨一步,猛地將手中原本捧著的、準備替換的空青瓷果盤向前一遞!動作精準得如同演練過千百遍!
“哐當!嘩啦!”
滾燙的羹湯大半潑灑在了厚實堅韌的青瓷果盤上,只有零星幾點濺到了唐昭和的手背和衣袖上,瞬間灼起一片刺痛。沉重的蓋碗撞在果盤邊緣,碎瓷飛濺,其中一片鋒利的碎瓷甚至擦著唐昭和的手腕飛過,劃開一道細細的血痕!
而那致命的滾燙湯羹和碎瓷,終究是偏離了方向,潑灑在長公主腳邊的波斯地毯上,滋滋作響,騰起一片白氣。
死寂!
暖閣內落針可聞。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彩屏面無人色,癱軟在地,抖如篩糠。其他宮女太監也嚇得魂飛魄散。
清河長公主端坐未動,甚至連眉頭都沒皺一下,仿佛剛才那驚險一幕只是幻影。但她的目光,卻如利箭般射向癱軟的彩屏,又緩緩移向擋在她身前、手腕淌血、手背紅腫卻依舊穩穩端著被燙得發燙的青瓷果盤的唐昭和。
“好利落的身手。”長公主的聲音聽不出喜怒,目光在唐昭和流血的手腕和被燙紅的手背上停留片刻,“云袖,帶她下去,好好處理傷口,用最好的藥?!彼D了頓,補充道,“把彩屏帶下去,仔細問問,她這腳下……是怎么‘不穩’的。”
“是!”云袖立刻應聲,看向唐昭和的眼神也帶上了一絲復雜。她迅速安排人將失魂落魄的彩屏拖走,自己則親自上前扶住唐昭和。
“奴婢失儀,驚擾殿下?!碧普押腿讨鴦⊥矗曇粢琅f平穩。
長公主擺擺手,目光掃過席間驚魂未定的女眷們,臉上重新浮起溫和的笑意:“無妨,一點小意外。接著上菜吧。”仿佛剛才那驚險一幕從未發生。
暖閣很快恢復了表面的和諧,但空氣中彌漫的緊張氣息卻久久不散。
唐昭和被云袖帶到偏殿。御醫很快被請來,仔細處理了她手腕的劃傷(所幸不深)和手背的燙傷,敷上了冰涼的藥膏。云袖親自拿來了長公主賞賜的、比上次更名貴的生肌玉容膏。
“你今日……反應很快?!痹菩湟贿厧退纤帲贿厾钏茻o意地開口,“若非你擋那一下,殿下怕是……”
“奴婢職責所在?!碧普押偷吐暤溃粗滞笊侠p好的細白棉布。疼痛讓她更加清醒。這不是意外!彩屏腳下被絆?是有人故意為之!目標是誰?是長公主本人?還是……想借機除掉她這個新晉的一等宮女?或者,兩者皆有?
她腦中飛快閃過當時暖閣內各人的位置:負責布菜的宮女,侍立在側的太監,還有……離彩屏最近的那個,是司珍房李尚宮送來的、專司擺放果品的一個小宮女!司珍房!李尚宮!
長公主那句“把彩屏帶下去仔細問問”,以及“懂得對癥下藥”的暗示,瞬間串聯起來。長公主需要一把刀,指向李尚宮的刀。而今天這場“意外”,就是遞到她手中的刀柄!
果然,當天傍晚,云袖再次來到唐昭和休息的耳房,屏退左右,神色凝重。
“彩屏……畏罪自盡了?!痹菩涞穆曇魤旱煤艿停傲袅恕z書’,說是自己不小心踩到裙角,驚慌失措,沖撞了殿下,萬死難辭其咎?!?/p>
畏罪自盡?好快的速度!好干凈的手段!唐昭和心中冷笑。這分明是殺人滅口!彩屏這條線,斷了。
“長公主殿下震怒?!痹菩淇粗?,“彩屏死不足惜,但此事蹊蹺。殿下要查,這擷芳殿里,是不是還藏著些‘不穩當’的東西?尤其是……那些并非殿下一手調教出來的人?!彼庥兴浮?/p>
“奴婢明白?!碧普押吞痤^,目光清亮而冷靜,“奴婢既在擷芳殿當差,自當為殿下分憂,清除隱患。奴婢會‘仔細’查看殿內所有器物的擺放、保管……以及經手之人?!?/p>
云袖眼中閃過一絲滿意:“你是個明白人。殿下說了,擷芳殿的庫房鑰匙,暫由你保管一份。殿內所有陳設器物的簿冊,你也可隨時調閱。”這是賦予了她調查的權力!同時也將她推向了風口浪尖。
接下來的幾天,唐昭和成了擷芳殿最忙碌也最令人側目的人。她手持簿冊,帶著云袖指派給她的兩個小太監,一絲不茍地清點、核對殿內所有貴重器物。她的檢查極其細致,不僅看器物本身,更看擺放的位置、底座的穩固、甚至擦拭的布巾和存放的錦盒。
她的目標很明確:李尚宮送來的人,以及李尚宮經手過的器物!
功夫不負有心人。在檢查到暖閣多寶格上一尊前朝官窯燒制的青玉釉纏枝蓮紋梅瓶時,唐昭和發現了異常。這瓶子本身完美無瑕,但在其厚重的紫檀木底座底部一個極其隱蔽的凹槽里,她用手指摸到了一小撮……干燥的、帶著油性的黑色粉末!湊近細聞,有極淡的硫磺和硝石氣味!
火石粉!這種東西若在干燥環境里遇到火星……唐昭和后背瞬間被冷汗浸透!這梅瓶就擺在長公主常坐的軟榻旁邊!若今日暖閣內炭火迸濺,或是有人“不慎”打翻燭臺……
她不動聲色地用特制的薄紙小心刮下那點粉末,包好。然后,她將檢查重點轉向了負責擦拭和擺放此物的宮女——正是那個司珍房李尚宮送來的小宮女,名喚小蝶。
唐昭和沒有打草驚蛇。她只是“偶然”發現小蝶在擦拭另一件玉器時,手法看似恭敬,眼神卻總有些閃爍,尤其當她的目光掃過那尊梅瓶時,手指會不自覺地蜷縮。
證據鏈逐漸清晰。彩屏的“意外”可能是為了制造混亂,轉移視線,甚至趁機除掉唐昭和;而這藏在梅瓶底座下的火石粉,則是更陰毒、更致命的殺招!目標直指清河長公主!
深夜,擷芳殿的喧囂早已沉寂。唐昭和在燈下,將包好的火石粉粉末和一份詳盡的記錄(包括小蝶的異常、梅瓶的擺放位置及潛在風險)呈給了云袖。
云袖只看了一眼那粉末,臉色就變得鐵青。她深深看了唐昭和一眼,沒有多問,只留下一句:“你做得很好。殿下會知道?!北愦掖規еC據離去。
這一夜,擷芳殿看似平靜,暗地里卻波濤洶涌。
第二天清晨,唐昭和照例去照料金盞菊時,發現那個叫小蝶的宮女已經不見了。云袖只淡淡地說了一句:“手腳不干凈,打碎了東西,打發去浣衣局了?!陛p描淡寫,卻透著血腥味。
而當天下午,一個更令人震動的消息從尚宮局傳來:司珍房李尚宮,因“監管不力,御用器物保管不善,屢出差池”,被革去尚宮之職,貶為最低等的雜役宮女!其手下數名親信也一并被清洗!
朝堂后宮,一片嘩然。誰都知道,李尚宮是皇后娘娘的人。長公主這一刀,又快又狠!
唐昭和站在擷芳殿的回廊下,看著太監們小心翼翼地挪動那尊已被徹底檢查過的梅瓶。陽光照在她纏著細布的手腕上,那傷痕微微發熱。她知道,自己這把“刀”,第一次見血了。她成功地為長公主“清除了積弊”,也徹底斬斷了與李尚宮(皇后)陣營的任何緩和可能。
代價,是手上這道傷,是將自己更深地綁在了長公主的戰車上,以及……成為皇后一派眼中釘肉中刺。
就在她默然出神時,一個面生的小太監低著頭匆匆走過她身邊,將一個小小的、折疊得極其整齊的紙條,飛快地塞進了她虛握的手中。
唐昭和不動聲色地攥緊紙條,回到自己狹小的房間才展開。上面只有一行極小的、力透紙背的字:
“刀鋒易折,高處風寒。首輔大人問:汝欲為刀耶?為執刀者耶?”
落款處,畫著一個極其簡略的、代表司禮監的印記。
馮保!蕭徹!
紙條在唐昭和指尖瞬間被揉成一團!她的心臟劇烈地跳動起來,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一種棋逢對手的、冰冷的興奮。
長公主的“投石問路”,她接住了,也完成了。而蕭徹的“問路”,卻更加犀利,直指核心——你是甘心永遠做別人手中的刀,還是……想成為那個掌控棋盤的人?
她走到窗邊,推開一條縫隙。深宮的天空,依舊是那片四四方方的灰藍。手腕上的傷痕隱隱作痛,提醒著她今日的代價。她攤開手掌,掌心是被揉皺的紙條,仿佛握著一塊滾燙的炭。
刀鋒已試,前路荊棘。蕭徹的問題,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底激起了巨大的漣漪。為刀?為執刀者?這個選擇,將決定她在這深宮棋局中,最終能走到哪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