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明微那句輕飄飄的質問,如同淬毒的冰錐,瞬間刺破了清茗軒內短暫的同盟暖意。空氣仿佛凝固,窗外河水的流淌聲都顯得格外刺耳。
沈硯的臉色在剎那間變得極其難看,那是一種被戳中要害的震驚與憤怒交織的神情。他猛地站起身,寬大的竹青色袖袍拂過桌面,帶倒了茶盞,碧綠的茶湯潑灑在素箋上,迅速洇開一片污漬,如同此刻雅間內被污染的氣氛。
“謝明微!你休要血口噴人!”沈硯的聲音帶著壓抑的怒火,目光銳利如刀,射向倚在門框上的神秘人,“什么北燕香囊?簡直是無稽之談!你究竟意欲何為?”
謝明微卻只是輕輕一笑,那笑容在陰影中顯得格外詭譎:“沈御史何必動怒?是與不是,查一查便知。唐掌事,你說呢?三日期限,可別忘了。”他的目光轉向唐昭臨,帶著毫不掩飾的逼迫與玩味。
唐昭臨的心沉到了谷底。謝明微選擇在這個時間、這個地點發難,就是要逼她在沈硯面前表態!就是要撕破剛剛建立的脆弱同盟!他不僅要她履行承諾調查沈硯,更要她立刻、當眾,站到沈硯的對立面!
“謝先生,沈大人乃朝廷命官,清名素著。此等指控,非同小可,豈可僅憑先生一言……”唐昭臨試圖周旋。
“一言?”謝明微嗤笑,打斷她的話,手指輕輕敲擊著門框,“我謝明微的情報,何時需要‘僅憑一言’了?沈御史袖中那枚香囊,以天青色冰蠶絲為底,正面繡著北燕王庭獨有的‘嘯月雪狼’圖騰,背面以金線勾勒‘梟’字紋樣,內里填充北境特有的‘寒魄草’。此物,非北燕王族或與其有極深淵源者不可得。沈御史,你敢不敢現在就拿出來,讓大家看看,我說的……對不對?”
謝明微的描述如此具體、精準,甚至點出了“梟”字紋樣(北燕攝政王慕容梟的標志)!沈硯的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臉色由憤怒轉為一種近乎蒼白的僵硬。他下意識地捂住了自己的袖口!
這個動作,如同無聲的供認!唐昭臨的心徹底涼了。謝明微的情報……很可能是真的!
“夠了!”沈硯猛地一甩袖,聲音帶著一種被逼入絕境的嘶啞,“謝明微!你處心積慮,構陷朝廷命官,究竟受何人指使?唐昭臨!你與此等鬼蜮之輩勾結,莫非也想步云袖后塵,構陷忠良嗎?!”他將矛頭也指向了唐昭臨,試圖將水攪渾,更帶著一種被背叛的憤怒。
“沈大人息怒!”唐昭臨強壓心中驚濤,聲音努力保持平穩,“謝先生之言,奴婢自會稟明長公主殿下,由殿下與有司明察。是非曲直,自有公論。奴婢位卑言輕,不敢妄斷。眼下漕運監察之事迫在眉睫,殿下還在等候奴婢回稟對策。沈大人,奴婢先行告退!”她當機立斷,選擇了最穩妥的脫身之法——搬出長公主,強調公務在身,避而不答謝明微的逼迫,也不直接回應沈硯的指責。
她迅速收起那張被茶漬浸染的素箋(上面有沈硯提供的名單和地點),對謝明微的方向微微頷首,又對沈硯行了一禮,不再看兩人臉色,快步走出了壓抑的雅間。馮保安排的護衛立刻無聲地跟上。
走出清茗軒,冬日冰冷的空氣涌入肺腑,卻驅不散心頭的陰霾。沈硯袖中那枚“嘯月雪狼”香囊,如同烙印般刻在她腦海中。謝明微的指控,沈硯的反應……這一切都指向一個令人難以置信卻又不得不信的結論:這位剛直不阿的清流御史,很可能與北燕攝政王慕容梟有隱秘的聯系!
為什么?圖什么?清名?權力?還是……更可怕的圖謀?
而謝明微,他逼她調查沈硯,真的只是為了那個“承諾”?還是……他本身就想借她的手,除掉沈硯這個潛在的威脅或障礙?或者,是在試探她與長公主的立場?
回到擷芳殿,長公主已從慈寧宮歸來。唐昭臨壓下紛亂心緒,先將漕運監察之事及沈硯所獻三策(疏、導、固)詳細稟報,并呈上那張被茶漬浸染、但關鍵信息尚存的素箋。
長公主仔細聽著,目光在聽到“建立直通中樞的真賬體系”時,驟然亮起。她反復看著素箋上的名單和地點,手指輕輕敲擊桌面。
“沈硯……此人倒是有幾分真才實學,也看得透徹。”長公主語氣中帶著一絲贊賞,“疏其貪欲,導其內斗,固其根本……此三策甚合本宮之意!就依此辦理!‘疏’與‘導’立刻著手,由你親自負責,用名單上的人,務必拿到劉瑾貪墨的鐵證!至于‘固本’……建立‘真賬’之事,本宮準了!所需人手、權限,你自行在擷芳殿內挑選調配,務必隱秘!此事若成,你當為首功!”
長公主的信任與放權,讓唐昭臨心頭微暖,也感到了沉甸甸的壓力。這是她夢寐以求的實權,但此刻卻與沈硯的疑云緊緊糾纏。
接下任務,唐昭臨立刻開始部署。她挑選了擷芳殿內幾位背景干凈、精于算學且口風極緊的低階女官和太監,秘密組建了“真賬房”。同時,按照沈硯名單,派心腹持長公主手諭,以“協助貢品安全監察”為名,前往名單上的碼頭和商行,暗中布置“誘餌”,并安排人手記錄劉瑾及其爪牙的索賄行為。
一切都在緊張而有序地進行。然而,沈硯的疑云,如同懸在頭頂的利劍,讓她寢食難安。謝明微的三日期限,如同催命符。
她必須調查!這不僅是為了履行那個危險的承諾,更是為了自保!若沈硯真通敵,而她因“同盟”關系知情不報,一旦事發,便是滅頂之災!
機會出現在第二日傍晚。沈硯派人送來一封信,信中語氣客氣而疏離,主要詢問漕運“疏”策的進展,并隱晦提醒她注意劉瑾可能已察覺名單上的“誘餌”,需加快收集證據的速度。字里行間,似乎想試探她對清茗軒之事的態度,也像是在撇清關系。
唐昭臨看著信,心中有了計較。她提筆回信,措辭同樣客氣官方,匯報了初步進展,感謝提醒。但在信末,她仿佛不經意地寫道:
“大人心系漕運,事必躬親,昭臨感佩。然大人亦需保重貴體。聞大人素愛清雅,尤擅調香。前日于清茗軒,似嗅得大人袖中一縷清冽寒香,頗為獨特,不知是何名品?昭臨亦好香道,欲求一聞。”
信送出去了。唐昭臨的心懸著。這是她拋出的試探。若沈硯心中有鬼,對此“寒香”避而不答,或顧左右而言他,那疑云將更重。若他坦然應對……
然而,回信遲遲未至。直到第三日午后,期限將滿,沈硯才派人送回一個極其普通的、沒有任何標識的素色錦盒。
唐昭臨屏退左右,獨自在房中打開錦盒。里面沒有信箋,只有一枚……香囊。
天青色的冰蠶絲底,觸手冰涼柔滑。正面,赫然繡著一只栩栩如生、仰天長嘯的雪狼!那狼眼以黑曜石點綴,兇光畢露!狼身線條遒勁,毛發根根分明,帶著北境的狂野與肅殺!翻到背面,金線勾勒的“梟”字紋樣,在光線下流轉著冰冷的光澤!湊近細聞,一股極其清冽、帶著冰雪氣息的寒香鉆入鼻腔,正是那日清茗軒隱約嗅到的味道!
嘯月雪狼!慕容梟!
證據確鑿!謝明微沒有說謊!
沈硯……他竟然直接將這枚致命的香囊送了過來!這是什么意思?挑釁?警告?還是……某種她無法理解的暗示?
唐昭臨拿著這枚冰冷刺骨的香囊,如同握著燒紅的烙鐵。震驚、憤怒、困惑、還有一絲莫名的寒意交織在一起。沈硯此舉,完全超出了她的預料!
謝明微的三日期限已至。窗欞上,準時傳來三聲輕叩——篤、篤、篤。
唐昭臨深吸一口氣,將香囊緊緊攥在手心,冰蠶絲的寒意透過肌膚,直抵心底。她走到窗邊,推開了窗戶。謝明微依舊隱在廊柱的陰影里,只露出一角暗銀云紋的衣袖。
“看來,唐掌事已經找到答案了?”謝明微的聲音帶著一絲了然的笑意,“如何?沈御史袖中的‘寒香’,可還入得了你的眼?”
唐昭臨攤開手掌,那枚象征著北燕王權與通敵嫌疑的雪狼香囊,靜靜地躺在她的掌心,在午后微光下,散發著妖異而冰冷的光澤。
深宮之內,漕渠暗涌未平。
清流之畔,香囊疑云已凝。
謝明微的“試金石”,灼熱燙手。而沈硯這枚主動送上的香囊,又將這深不可測的棋局,引向了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