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風裹著熱浪撞在窗玻璃上，蟬鳴聒噪得像是要把整個高二（三）班的屋頂掀起來。

蘇晚是被后桌男生的粉筆頭砸醒的。

她猛地抬頭，額前碎發黏在汗濕的皮膚上，視線還有些模糊。講臺上，數學老師的聲音像隔著一層水，“……所以這個輔助線一定要這樣做，構成全等三角形……”

熟悉的板書，熟悉的語速，甚至窗外那棵歪脖子梧桐樹的枝丫，都和記憶里某個悶熱的午后重疊。

直到目光落在課桌右上角，蘇晚的呼吸驟然停住。

兩個白胖的饅頭靜靜躺在那里，用一塊洗得發白的藍布帕子蓋著。布帕的邊角磨出了細毛，靠近了能聞到淡淡的堿味，是母親趙桂芬常用的那塊。

指尖觸上去的瞬間，涼意順著皮膚爬上來——是徹底放涼的那種硬實感，邊緣已經微微干縮。

蘇晚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鈍痛順著血管蔓延到四肢百骸。

她記得這個下午。

2008年6月15日，高二下學期的最后一次月考剛結束。母親中午特意繞路來學校，從藍布帕里拿出這兩個饅頭，說是家里新蒸的，讓她趁著課間墊墊肚子。

那時的她，接過饅頭時還帶著少年人的羞赧和順從，小聲說了句“謝謝媽”，轉身就把饅頭塞進了桌肚。她知道母親是舍不得在外面買吃的，更知道這兩個饅頭，或許是家里午飯省下來的。

后來呢？

后來這兩個饅頭她沒吃。晚自習餓極了拿出來，硬得硌牙，就著自來水咽下去，胃里疼了半宿。

再后來……蘇晚垂下眼，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刺痛讓她混沌的腦子清醒了幾分。

再后來，就是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那個夏天，母親紅著眼眶說：“晚晚，你弟弟要上學，家里實在供不起兩個……你就先出去打兩年工，幫襯幫襯家里，啊？”

她點頭了。

像個提線木偶，收起那張印著“重點大學”字樣的紙，跟著同鄉去了南方的電子廠。流水線的燈光亮了三年，她的青春也在那里熬成了枯槁。寄回家的錢，一半供弟弟讀書，一半被舅舅以各種名義借走，再也沒還過。

她見過母親偷偷抹淚，卻從沒為自己說過一句話。見過弟弟拿著她的錢買最新款的游戲機，對著電話那頭的她喊：“姐，你什么時候回來啊，媽做了你愛吃的饅頭。”

那饅頭，想來也是涼的。

“……蘇晚？”

數學老師的聲音陡然拔高，蘇晚驚得一哆嗦，猛地站起來。全班同學的目光齊刷刷投過來，帶著幾分看熱鬧的戲謔。

“這道題的解法，你來說說。”老師推了推眼鏡，語氣里帶著不耐。

蘇晚茫然地看向黑板，那些曾經熟悉的公式此刻像一群亂爬的螞蟻。她張了張嘴，喉嚨干澀得發不出聲音。

就在這時，桌角的涼饅頭仿佛有了重量，沉沉地壓在那里。藍布帕的邊角被風吹得輕輕晃動，像是在無聲地提醒著什么。

不是夢。

她真的回來了。

回到了2008年，回到了十七歲，回到了所有悲劇尚未發生的時候。

掌心的刺痛越來越清晰，那是新生的、帶著血腥味的提醒。

蘇晚深吸一口氣，抬起頭。窗外的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落在她臉上，明明滅滅，卻讓她第一次在這熟悉的教室里，看清了黑板上方“距離高考還有365天”的紅色標語。

這一次，她想。

這一次，涼饅頭她可以不吃，輟學的路她可以不走，那些被辜負的、被犧牲的，她都要一點一點，親手拿回來。

“老師，”她聽到自己的聲音響起，帶著剛睡醒的沙啞，卻異常堅定，“對不起，我剛才沒聽清，能再講一遍嗎？”

教室里有幾聲低低的嗤笑，蘇晚卻沒再在意。她坐下時，指尖輕輕拂過那塊藍布帕，觸到饅頭冰涼的輪廓，心里卻燃起一簇微弱的、帶著燙意的火苗。

這簇火苗，在2008年的夏天，在堆滿習題冊的課桌上，悄然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