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的寒風像裹著冰碴的鞭子,抽過明川縣下河村灰撲撲的瓦脊。
陸家那間縮在村尾的老瓦房,在風里瑟縮著。回廊頂上幾片殘破的青瓦,簌簌落灰。
屋里比屋外暖和些,卻也有限。土坯墻擋不住風,寒氣順著墻縫、門縫往里鉆。堂屋中央,泥糊的小火爐里,幾塊干柴噼啪作響,吐出微弱、跳躍的光,是這寒夜唯一的暖源。
“使勁!秀英,再使把勁!”
“哎呀......嬸子.....我....我沒力氣了......”
“別泄氣!快了,快了!看見頭了!”
里屋棉布簾子后,接生婆王嬸子急促的指揮和李秀英痛苦的呻吟斷斷續續鉆出來,像小錘子,一下下敲在蹲在爐邊的陸建國心尖上。
他三十出頭,背卻佝僂了,黝黑的臉上刻滿愁苦和疲憊,眉頭緊鎖,溝壑被爐火映得發亮。他猛地站起,煩躁地踱了兩步,又蹲回去,手指無意識地摳著地上的泥巴縫——他是個莊稼漢,力氣都使在地里,面對女人生孩子這“大關”,除了干著急,一點勁兒也使不上。
“哇——!”
一聲嘹亮的啼哭,猛地刺破壓抑!
陸建國像被電打了一樣彈起來,沖到門簾邊:“嬸子?秀英咋樣了?娃兒咋樣了?”
角落里,一個沉默的身影動了一下。陸建國的父親陸廣厚,穿著洗得發白的軍棉襖,正把一塊尿布焐在熱水缸子上取暖。他布滿老繭的手頓住,渾濁的眼睛驟然亮了一下,像被爐火點燃的余燼。他緩緩抬頭,目光穿過昏暗的光線,釘在那塊晃動的棉布簾子上。
門簾“唰”地掀開。王嬸子探出半個身子,臉上帶著松快的笑意,額頭還掛著汗珠:“建國!成了!大小平安,帶把兒的!是個結實小子!”
“呼——”陸建國緊繃的身子瞬間塌下,長長吐出一口氣,凝成白霧。他咧嘴想笑,眼眶卻先紅了,手足無措地抹了抹手,掀簾沖了進去。
陸廣厚慢慢起身。他沒立刻跟進去,走到爐邊,將缸里的溫水倒進瓦盆,又把溫著的米糊倒進缸子。捧著那缸熱糊糊,他撩開門簾,走了進去。
里屋彌漫著血腥氣和汗味。李秀英臉色蠟黃,頭發被汗水浸透,一縷縷的貼在額角,閉著眼沉沉睡著,呼吸微弱。陸建國跪在炕邊,手指想碰碰媳婦的臉,又怕驚擾了她,最終只輕輕握住了她露在棉被外的手。
煤油燈光昏黃,照著炕上的李秀英,和襁褓中那個皺巴巴、紅通通的小生命。王嬸子正用溫布巾擦拭嬰兒身上的污跡。
“辛苦了,趁熱墊點。”陸廣厚把缸子遞過去給王嬸子。
王嬸子唏哩呼嚕喝了兩口,臉上有了活泛氣:“老陸哥,恭喜!添丁進口!這小家伙,中氣足,將來準是個能干的!”
陸廣厚沒說話,只是微微點了點頭,目光又落回孫子身上。他伸出手,布滿老繭和傷痕的大手,此刻微微顫抖。他小心地用一根食指,輕輕地觸碰了一下嬰兒溫熱柔嫩的臉頰。
那感覺,像碰觸到春天剛冒出的新芽。
小家伙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小嘴撇了撇,發出一聲更響亮的哼唧,小腳在襁褓里蹬了一下。陸廣厚嘴角牽動一絲幾乎看不見的漣漪,眼底微光更亮。他拿起焐熱的尿布遞給王嬸子。
王嬸子麻利地給小家伙包好。小小的身體被包裹起來,似乎有了些安全感,抽噎聲漸漸小了,只剩下細弱的呼吸。
“建國,給你爹看看。”王嬸子把孩子遞向跪在炕邊的陸建國。
陸建國小心翼翼地接過那團軟乎乎的小生命,他抱得僵硬無比,手臂都不敢彎,整個人像個木樁子,低著頭,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兒子看,仿佛要把他刻進骨頭里。看了半晌,他才抬起頭看向陰影里的父親,聲音激動又無措:“爹……您給娃取個名兒吧?”
陸廣厚站在陰影里,昏黃燈光只照亮他半張刻滿風霜的臉。他沉默地看著孫子,又望向窗外呼嘯的寒風。寒風卷著枯枝敗葉,撲向屋后回廊,發出嗚咽。
良久,他低沉沙啞的聲音響起:
“明。就叫陸明。”
聲音不大,但分量沉甸甸的。
“陸……明?”陸建國重復了一遍,咀嚼著這個名字,“明……明……”
“嗯。”陸廣厚應了一聲,不再解釋。走到炕邊,拿起李秀英額上的汗巾放進水盆搓洗。冰涼的井水刺骨,他布滿凍瘡和老繭的手浸在里面,似乎毫無所覺。
“明……好!好名字!”陸建國越琢磨越歡喜,憨厚的笑容綻開,低頭對著襁褓輕語:“聽見沒?你有名字了!陸明!明兒!爺爺給你取的名兒!”
小陸明在父親懷抱里動了動,又沉沉睡去。
王嬸子收拾好帶來的東西,接過陸建國硬塞過來的幾個雞蛋,又叮囑了幾句產婦的注意事項,這才掀開門簾,裹緊棉襖,一頭扎進了屋外刺骨的寒風中。
陸建國抱著孩子守在炕邊。陸廣厚默默撥弄快熄滅的爐火,添了兩塊半干不濕的柴禾。濕柴燒起來噼啪作響,濃煙嗆人,火苗反而更小了,屋里頓時又暗了幾分,煙氣彌漫。
陸建國被煙嗆得咳嗽了兩聲,懷里的陸明不安地扭動了一下,小嘴撇了撇。陸建國連忙輕輕拍了拍襁褓。
“爹,這柴濕,煙大……”陸建國小聲說。
陸廣厚沒吭聲,只是用火鉗用力捅了捅爐底。火星子飛濺了幾下,火苗又往上竄了竄,驅散了些許濃煙,但光亮依舊微弱。
陸廣厚放下火鉗,走向里屋門口。他沒進去,昏黃光映著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他解下腰間那把磨得锃亮的厚背柴刀——刀柄緊纏一截洗得發白、邊緣磨毛的紅布條——輕輕放在門檻內側地上,刀尖朝外,像一道界碑。然后,他轉身,徑直走入堂屋后那半露天的回廊。
寒風灌入回廊深處。陸廣厚高大的身影融入黑暗,走到土墻根。蹲下身,摳開一塊松動的大青磚。磚下淺坑里,散落幾片風化的深褐色東西。
他小心翼翼掏出一個粗布包裹的小團——帶著溫熱血污——輕輕放入坑中。又從一個貼身小布包里,捻出幾粒深褐色、米粒大的種子,撒在布包周圍。捧起冰冷的土,仔細填平,壓實青磚。
**嗚——嗚——**
一段悠長、清越的哨聲,遠遠地,貼著地皮鉆進屋來。不是歡快的調子,是持續、平穩的單音,在寒風中穩穩存在。
屋外哨聲執著地響著。
陸廣厚直起身,側耳傾聽。渾濁的眼睛望向哨聲方向,又低頭看腳下填平的青磚。布滿風霜的臉上無波無瀾,只有緊握刀柄時穩定無比的手指,此刻微微蜷曲了一下。
他沉默地轉身,走回堂屋,重新坐在了灶膛前的小馬扎上,拿起火鉗,再次撥弄起那微弱的爐火。
爐火噼啪,煙氣繚繞。里屋是李秀英平穩的呼吸和陸建國壓抑的興奮。新生命帶來的暖流在這瓦屋里流淌著。
門檻內,柴刀安靜躺著,刀柄上褪色的紅布條,在微光下像一滴凝固的血。
回廊深處,寒風中瑟縮的嫩芽,悄然頂開凍土,露出一絲微弱的綠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