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廿三的鑿刻聲，在陸家老宅的回廊里響了整夜。
陸廣厚坐在冰冷的地上，背脊挺得筆直，像一塊不知疲倦的磐石。他手中的刻刀在那塊老榆木疙瘩上反復游走、推削。粗糙的木屑像時光的碎屑，在他腳邊無聲地堆積。灶膛里添了柴，火光跳躍著，將他專注的身影投在斑駁的土墻上，也映亮了那塊在刀鋒下逐漸成形的木牌。
木牌比巴掌略大，棱角被刻意磨得圓潤，呈現出一種厚重而古樸的質感。它的正面，不再僅僅是模糊的山峰輪廓，而是清晰地隆起一道流暢而剛勁的弧線。像一道橫貫天地的脊梁，又像一張沉默拉開的弓背。在弧線的中心位置，陸廣厚用刀尖刻下了一道深深的豎痕，筆直、銳利，如同劃破夜空的閃電。
當清晨第一縷慘白的光穿透窗欞上的新符紙時，陸廣厚停下了刻刀。他拿起那塊溫潤的木牌，放在布滿老繭的手心，反復摩挲著那道弧線與中央的豎痕。指腹感受著木頭紋理的走向和刻痕的深度，眼神專注得仿佛在聆聽某種無聲的語言。最終，他找來一小塊粗麻布，仔細地將木牌包裹好，塞進了自己那件軍棉襖最貼身的內袋里。木牌隔著棉布貼在胸口，帶著一絲未散的余溫，也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分量。
年關的腳步在壓抑中逼近。村里依舊死氣沉沉。門窗上簇新的紅紙黑字，非但沒有帶來喜慶，反而像一道道冰冷的符咒，提醒著人們某種無形的桎梏。陸建國腳上的凍瘡潰爛得更厲害了，膿血浸透了裹腳的破布，每走一步都疼得他冷汗直流，但他依舊咬著牙下地。李秀英的咳嗽時輕時重，抱著陸明時總顯得力不從心。
陸明似乎也習慣了家里的沉悶。他不再像以前那樣愛哭鬧，更多時候是安靜地躺在搖籃里，或者被母親抱在懷里，睜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著這個灰蒙蒙的世界，打量著爺爺沉默的身影，以及門窗上那些奇怪的黑色符號。
這天黃昏，暮色四合得格外早。鉛灰色的天空像一塊巨大的濕布，沉甸甸地壓下來。寒風嗚咽著穿過村道，卷起地上的塵土和枯葉，打著旋兒。
陸建國還沒回來。李秀英抱著陸明坐在灶膛前的小板凳上，就著爐火微弱的光，縫補陸建國那雙張了嘴的棉鞋。針線在破洞間穿梭，每拉緊一針，都像在縫合生活的千瘡百孔。小陸明有些不安地在母親懷里扭動，小手無意識地抓著母親衣襟上的一粒盤扣。
就在這時——
“嗚——嗚——嗚——”
一段悠長、清越、帶著某種奇異穿透力的竹哨聲，陡然劃破了沉沉的暮色和嗚咽的風聲！哨聲不高亢，也不急促，像山澗清泉流淌過冰冷的巖石，帶著一種奇特的安撫人心的力量，遠遠地從村口的方向傳來，清晰無比地鉆入陸家老宅的每一個角落。
是啞巴周叔的哨聲！
李秀英縫補的手猛地一頓，針尖差點扎到手指。她抬起頭，下意識地望向窗外灰暗的天色，眼神里充滿了困惑。這哨聲，前些日子風雪夜響過，村小混亂那天響過，每次響起都伴隨著不祥的氣息。可這一次，哨聲里卻聽不出警告的意味，反而……反而帶著平靜和悠遠。
搖籃里的小陸明，也被這獨特的哨聲吸引了。他停止了扭動，小腦袋微微歪向聲音傳來的方向，黑亮的眼睛里充滿了新奇。他甚至伸出小手，朝著聲音的方向咿咿呀呀地揮舞著，嘴里發出模仿似的、含混不清的“嗚…嗚…”聲。
陸廣厚原本坐在回廊角落的陰影里，閉目養神。哨聲響起的那一刻，他倏然睜開了眼睛。渾濁的眼底，銳利的光芒一閃而過，隨即又歸于深邃的平靜。他沒有起身，只是緩緩轉過頭，目光投向村口哨聲傳來的方向，像是在確認什么。
哨聲持續著，悠長而穩定，穿透暮色和寒風，像一個沉默的守護者發出的恒定信號。
李秀英抱著孩子，慢慢站起身，走到堂屋門口，小心翼翼地拉開一條門縫。寒風立刻灌了進來，吹得她打了個哆嗦。她探出頭，望向村口。
暮色四合，村道上空無一人。只有那悠長的哨聲，在愈發濃重的夜色里回旋、擴散。遠遠的，可以看到村口老槐樹下，一個佝僂的黑影倚著樹干，面對著陸家老宅的方向，執著地吹著那支長長的竹哨。
是周叔。
李秀英心頭一熱，眼睛有些發酸。她明白了。這不是警告的哨聲，這是報平安的哨聲。是在這令人窒息的壓抑暮色里，一個無法言語的鄰居，在用他唯一能發出的聲音，告訴陸家：今天平安無事。
陸明在母親懷里，小手揮得更起勁了，模仿的“嗚嗚”聲也更大了一些，帶著孩童的興奮。
陸廣厚不知何時也走到了堂屋門口，站在李秀英身后。高大的身影像一道沉默的屏障。他同樣望著村口那個模糊的吹哨身影，臉上依舊沒有表情，但那雙握著刻刀時穩定無比的手，此刻卻垂在身側，手指微微蜷曲了一下。
他沉默地轉過身，走回灶膛邊。他沒有繼續閉目養神，而是從柴火堆里，又翻出一小段嬰兒手臂粗細、質地堅韌的老竹筒。竹筒表皮青黃，帶著天然的紋理和結疤。
陸廣厚坐回小馬扎上，拿出刻刀和鉆子。他借著爐火的光，開始專注地處理那段竹筒。他用刻刀仔細地削掉竹筒兩端多余的竹節，又用鉆子在靠近一端的位置，鉆了一個小小的圓孔。他的動作專注、輕柔，仿佛在雕刻一件稀世珍寶。
灶膛里的火光跳躍著，映著他低垂的眼瞼和手中那截青黃的竹筒。小孔鉆好后，他又用刻刀在孔洞邊緣反復修整，直到光滑圓潤。最后，他拿起一小片磨得極其光滑的竹片，仔細地嵌入那個小孔之中，又用一根細竹簽調整著角度。
堂屋里很安靜。只有爐火的噼啪聲、李秀英縫補的細碎聲響、陸明模仿哨聲的“嗚嗚”聲，以及陸廣厚手中刻刀和竹筒摩擦發出的輕微“沙沙”聲。
“嗚——嗚——”
村口的哨聲還在持續，悠遠而執著。
終于，陸廣厚停下了手中的動作。他拿起那支剛剛做好的小竹哨。哨身只有成人小指長短，打磨得光滑溫潤，青黃的表皮在火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澤。他將哨子湊到唇邊，輕輕吹了一下。
“咻——”
一聲微弱、卻異常清脆的哨音，像初春冰裂的第一聲輕響，在灶膛溫暖的角落里響了起來。聲音雖小，卻帶著一種純凈的生命力。
小陸明被這近在咫尺的哨音瞬間吸引！他猛地扭過頭，黑亮的眼睛瞪得溜圓，一眨不眨地盯著爺爺手里的那支小竹哨！他停止了模仿，小嘴張成了“O”型，充滿了驚奇和渴望。
陸廣厚看著孫子驚奇的眼神，那張溝壑縱橫的臉上，罕見地掠過一絲柔光。他伸出手，將那支小小青黃竹哨，輕輕放進了陸明揮舞著的小手里。
陸明的小手緊緊攥住了這支屬于他的小哨子。哨身光滑微涼，觸感新奇。他笨拙地學著爺爺的樣子，把哨子往嘴邊湊，小嘴鼓著氣用力一吹——
“噗！”
只有一聲漏氣的輕響。但他卻覺得好玩極了，咯咯地笑了起來，小臉上洋溢著純粹的快樂。
“嗚——嗚——”
村口，周叔悠長的哨聲還在暮色中回響，如同亙古不變的守望。
陸明在母親懷里，小手緊緊攥著那支小小的青黃竹哨，咿咿呀呀地繼續嘗試吹響它，發出不成調的“噗噗”聲，混合著孩童無邪的笑聲。
陸廣厚坐在灶膛前的小馬扎上，重新拿起刻刀和那塊貼著胸口的木牌。他的目光落在木牌中央那道筆直銳利的豎痕上，又緩緩移向搖籃里正和哨子較勁的小孫子。他手中的刻刀，在那道豎痕旁，緩慢而堅定地，刻下了第二道刻痕——一道短而有力、向上的斜線。兩道刻痕交匯在豎痕的頂端，像一把剛剛拉開、蓄勢待發的無形之弓。
爐火的光影在他沉默而專注的側臉上跳躍，也映照著搖籃里那個握著希望哨音、咯咯傻笑的小小身影。
暮色如墨，哨聲悠長。一支在村口，穿透黑暗；一支在掌心，發出生命最初的、不成調卻無比珍貴的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