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絲鞭子般抽打在云頂觀景臺巨大的黑傘上,匯聚成細流,沿著傘骨無聲滑落,在趙天麟腳邊砸開細小的水花。腳下,深淵般的黑暗中,張嘯林座駕燃燒的殘骸如同地獄睜開的獨眼,火光在暴雨的沖刷下頑強地跳躍、扭曲,映照著陡峭巖壁上流淌的、混合了汽油與雨水的污濁痕跡。濃煙裹挾著刺鼻的焦糊味,被強勁的山風撕扯著,盤旋上升,最終消弭在無邊的墨色雨幕里。
趙天麟站在懸崖最邊緣,身形挺拔如孤松,黑色羊絨大衣的衣擺被風卷起,獵獵作響。他手中那支開啟的1982年羅曼尼·康帝,瓶身冰涼。深紅如凝血的酒液,被他傾斜瓶口,以一種近乎神圣的、緩慢而穩定的姿態,潑灑向下方那片吞噬了仇敵的黑暗虛空。
酒液混入雨水,瞬間失去了昂貴的形態,如同真正的血液,被無情的瀑布沖散、稀釋,墜向那團仍在掙扎的火焰。沒有言語,沒有表情。只有那傾瀉的動作本身,帶著一種超越了快意的、沉甸甸的肅殺與蒼涼,仿佛在祭奠一段被強行終結的血色過往。
管家如同最忠實的影子,沉默地侍立在他身后半步,雨水沿著他同樣一絲不茍的黑西裝滑落,匯入腳下濕透的地面。
“清理痕跡。”趙天麟的聲音在風雨中顯得異常平靜,聽不出絲毫波瀾,如同在吩咐一件最尋常不過的小事。他隨手將空了的、價值連城的水晶酒瓶遞給管家,仿佛那只是一個普通的玻璃容器。
“是,公子。”管家躬身接過,動作流暢而無聲。他對著微型耳麥低語了幾個簡短的指令,冰冷的命令穿透風雨,傳向黑暗的各個角落。盤旋的微型無人機悄然隱入云層;下方懸崖邊緣,幾道如同鬼魅般迅捷的身影無聲出現,開始高效地處理現場任何可能殘留的、指向性過于明顯的痕跡。專業的清道夫,抹除著不屬于“意外”范疇的一切。
趙天麟不再看一眼那片燃燒的深淵,轉身,邁步。昂貴的定制皮鞋踩過濕漉漉的觀景臺地面,沒有沾染一絲泥濘。黑色的柯尼塞格幽靈般滑到他面前,車門無聲升起。他彎腰坐入車內,隔絕了外面冰冷狂暴的世界。引擎發出低沉而有力的咆哮,車子調頭,平穩地駛離這處剛剛上演完死亡終章的山巔,匯入山下都市璀璨迷離的光河,仿佛從未離開過那片繁華。
寰宇集團頂層,趙天麟的私人領域。這里沒有俯瞰全城的落地窗,只有厚重的、能隔絕一切窺探的金屬墻壁。空氣里彌漫著舊紙張、冷冽的電子設備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仿佛時間凝固的塵埃氣息。這里是“暗影商會”公子處理最核心事務的密室。
唯一的光源,來自房間中央一張古樸沉重的檀木長桌。桌面上,一盞孤零零的銀質燭臺散發著昏黃搖曳的光芒,將趙天麟的身影投在冰冷的金屬墻壁上,扭曲、拉長,如同蟄伏的巨獸。
燭光跳躍,照亮了攤開在桌面上的那份東西。
一份陳舊的檔案。
封面是冰冷的深灰色,沒有任何標識,只在右上角,貼著一張小小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男人還很年輕,眼神兇狠,帶著亡命徒特有的戾氣,嘴角一道猙獰的刀疤破壞了原本尚算硬朗的輪廓。照片下方,是用褪色的紅墨水書寫的兩個凌厲小字:
貪狼。
檔案內頁是密密麻麻的文字、數據、模糊的照片復印件——張嘯林從崛起到覆滅的骯臟軌跡。磐石安保的洗錢網絡、暴力催收的受害者名單、幾筆涉及敏感軍火的交易記錄……每一頁都浸透著血腥與罪惡。
趙天麟修長的手指落在檔案的第一頁,指尖冰涼。他拿起一支沉甸甸的、筆尖鑲嵌著鉑金的黑色鋼筆。
燭光下,筆尖凝聚著一滴飽滿、濃黑如墨的墨水,如同凝固的血珠。
他的目光在“貪狼”二字上停留。十年前的雨夜,趙家莊園,就是這個代號的主人,帶著一群豺狼,撞開了主樓的大門……母親驚恐的尖叫,父親試圖擋在身前的怒吼,刀鋒撕裂皮肉的悶響,溫熱的、帶著鐵銹味的液體濺在年幼的趙珩臉上……
握著鋼筆的手指,幾不可查地,微微顫抖了一下。那是一種源于靈魂深處的、被強行壓抑了十年的劇烈震顫。
他吸了一口氣,很輕,卻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然后,手臂穩定地落下。
筆尖觸碰到粗糙的紙面,發出沙沙的輕響。
一道濃重、凌厲、帶著絕對終結意味的猩紅斜杠,狠狠劃過“貪狼”的代號,覆蓋了那張年輕兇戾的臉。
嗤——
幾乎在劃痕完成的瞬間,趙天麟拿起那張染紅的檔案紙,毫不猶豫地湊近跳動的燭火。干燥的紙張邊緣瞬間卷曲、焦黑,貪婪的火舌迅速舔舐上來,沿著紙頁蔓延,將“貪狼”的代號、照片、所有的罪孽與不堪,連同那猩紅的斜杠一同吞噬。橘紅色的火焰在他深不見底的瞳孔里瘋狂跳躍,映照出的卻是一片沉寂的冰冷。
火光迅速吞噬一切,只余下幾片帶著火星的黑色灰燼,飄飄蕩蕩,落在冰冷的桌面上,如同死去的蝶。
趙天麟沒有看那灰燼。他的目光移向桌子的另一端。
那里,在燭光勉強照亮的陰影里,靜靜立著一個樸素的、沒有任何雕花的原木相框。相框里,是一張褪色的全家福。年輕的趙父笑容溫和儒雅,趙母美麗嫻靜,依偎在他身邊。兩人中間,是大約十歲左右的小男孩,穿著干凈的小西裝,笑容燦爛無憂,眼神清澈得像未被污染的天空。那是趙珩。曾經的趙珩。
照片的背景,依稀可見趙家老宅那爬滿藤蔓的溫暖門廊。那是早已化為廢墟的地方。
趙天麟伸出手,指尖隔著冰涼的玻璃,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力度,輕輕撫過照片上父母微笑的臉龐。他的動作如此輕柔,仿佛怕驚擾了沉睡的幻夢。
指尖最終停留在年幼的“趙珩”那雙清澈的眼睛上。
燭火搖曳,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影。那曾經在懸崖邊、在焚毀檔案時都維持著完美冷酷面具的臉龐,此刻如同冰面驟然開裂。深不見底的疲憊如同潮水般洶涌而上,瞬間淹沒了所有刻意維持的堅硬外殼。那雙總是銳利如鷹隼、深邃如寒潭的眼眸里,有什么東西碎裂了,露出了底下巨大的、令人心悸的空洞。那不是悲傷,不是憤怒,甚至不是復仇后的快意。
那是一種……被徹底掏空后,只剩下無邊無際的虛無。仿佛支撐了他十年、燃燒了他十年的那團復仇之火,在成功焚毀第一個目標的同時,也燒掉了自己靈魂的一部分。留下的,只有冰冷的灰燼,和一片望不到頭的、死寂的荒原。
他維持著指尖觸碰照片的姿勢,一動不動。燭光在他空洞的瞳孔里無聲燃燒,像一個行將熄滅的世界里最后的光源。時間仿佛在這里凝固,只有燭淚無聲地滑落,堆積在燭臺底座,如同凝固的嘆息。
“滴——”
一聲輕微卻清晰的電子提示音,突兀地打破了密室中令人窒息的死寂。
房間角落,一塊原本漆黑如墨的巨大顯示屏無聲亮起。柔和的白光驅散了部分陰影,上面正播放著海都本地新聞臺的晚間快訊。妝容精致的女主播用字正腔圓、不帶絲毫感情色彩的語調播報:
“……本臺最新消息。今日凌晨,海都環山公路發生一起嚴重交通事故。磐石安保集團董事長張嘯林先生駕駛的車輛,疑因雨天路滑、車輛失控,沖破防護欄墜下懸崖,發生劇烈爆炸。警方及消防人員趕到現場時,車輛已完全焚毀。經初步勘查,現場未發現其他車輛碰撞痕跡,車內僅發現一具嚴重碳化的遺體,初步確認為張嘯林本人。事故具體原因仍在進一步調查中,警方初步判斷為一起意外…”
屏幕上適時切換了畫面:暴雨如注的懸崖邊,扭曲斷裂的防護欄特寫;下方遠處,被雨水沖刷的焦黑殘骸;穿著雨衣的警員在現場拉起警戒線,表情嚴肅而麻木。
“意外……”趙天麟的嘴唇無聲地動了動,重復著新聞里的這個詞。聲音干澀,如同砂紙摩擦。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收回了觸碰照片的手指。臉上那瞬間流露的脆弱與空洞,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瞬間抹去,重新覆蓋上那層堅不可摧的、優雅而冰冷的寒冰面具。深邃的眼眸里,最后一絲屬于“趙珩”的波動徹底消失,只剩下屬于“公子”的、掌控一切的漠然與深不見底的黑暗。
他的目光從屏幕上移開,落回那張全家福照片。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勾起一個冰冷的、毫無溫度的弧度。
就在這時,燭光搖曳的角度似乎偏移了一瞬。
照片相框后面,緊貼著冰冷金屬墻壁的地方,似乎……并非完全嚴絲合縫?
就在相框木制背板的邊緣與墻壁之間,一道極其細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陰影縫隙里,似乎有……東西?
那不是灰塵的陰影。那東西似乎帶著一點厚度,一點……質感?
在昏黃跳動的燭光下,那縫隙里,極其偶然地、極其短暫地露出了——
一角。
僅僅是一角。
材質非紙非布,帶著一種奇特的、冷硬的金屬光澤。上面似乎有著極其精密、復雜、非自然形成的刻痕紋路。那紋路的一小段邊緣,在燭光下反射出微弱的、冰冷的幽藍色澤,一閃而逝。
快得如同錯覺。
趙天麟的目光似乎在那縫隙處停留了萬分之一秒,又似乎完全沒有。他臉上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依舊是那副冰冷完美的面具。仿佛那驚鴻一瞥的幽藍微光,從未存在過。
密室的沉重金屬門無聲地向一側滑開,光線涌入,稍稍驅散了內部的昏暗。管家如同一個設定好程序的精密儀器,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步態沉穩,沒有發出絲毫多余的聲響。他手中托著一個深黑色的、表面沒有任何紋飾的合金密碼箱。
他徑直走到長桌前,在趙天麟側后方半步停下。沒有多余的言語,只是將密碼箱輕輕放在桌面上,發出“咔噠”一聲輕響。隨即,他伸出戴著黑色手套的雙手,在箱體兩側幾個隱蔽的感應區快速操作。
細微的機括運轉聲傳來,合金密碼箱的頂蓋如同花瓣般無聲地向四周滑開、沉降,露出了里面存放的物品。
里面沒有文件,沒有武器。
只有一張照片。
照片顯然是遠距離高倍鏡頭拍攝,畫質卻異常清晰。照片上的女人看起來三十多歲,保養得極好,妝容精致得無懈可擊。她穿著一身月白色的香奈兒高定套裙,正站在一個燈光璀璨的藝術畫廊里,側身對著一幅巨大的抽象派油畫微笑。她的笑容溫婉得體,眼神明亮,帶著一種精心營造的藝術氣息和上流社會名媛特有的矜持。背景里隱約可見幾位同樣衣著光鮮、氣質不凡的男女,正低聲交談,顯然是一場高端藝術沙龍。
然而,在趙天麟的眼中,這張精心修飾、充滿藝術格調的照片,卻瞬間與腦海中另一張截然不同的面孔重疊。
那是一張同樣屬于這個女人的臉,卻出現在一份塵封的、模糊的監控錄像截圖里。畫面中,她穿著樸素的清潔工制服,低著頭,眼神卻像淬了毒的蛇,正小心翼翼地將一小瓶無色的液體,倒入趙父書房的水杯。背景,是趙家老宅那熟悉而溫暖的書房一角。
代號:白狐。李曼茹。
管家低沉的聲音在寂靜的密室中響起,清晰而冰冷,如同宣讀判決:“李曼茹女士,近期正全力籌備她的年度盛事——‘曼茹之心’慈善藝術晚宴。地點定在云端藝術中心頂層。她邀請了海都乃至周邊數省幾乎所有的頂級名流、收藏家和媒體。目標明確:一是籌集善款,二是……”管家頓了頓,聲音里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為她新攀附上的那位港島航運巨頭周先生,創造‘偶遇’的完美舞臺。她對此晚宴寄予厚望,投入巨大,視為躋身頂級社交圈、徹底洗白過往的關鍵一躍。”
趙天麟的目光依舊停留在照片上李曼茹那優雅得體的笑容上。他的指尖在冰涼的桌面上,無意識地、極有韻律地輕輕敲擊了兩下。
篤。篤。
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決定命運般的沉重感。
他的視線終于從照片上移開,轉向管家,眼神平靜無波,如同深不見底的古井。
“很好。”他的聲音響起,語調平穩,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慵懶,卻又蘊含著不容置疑的冰冷力量,“替我向李小姐發出最誠摯的邀請。”
管家微微躬身,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明白。邀請函將以‘寰宇集團’及‘趙公子私人收藏基金’的聯合名義送達,規格會讓她無法拒絕。”
趙天麟微微頷首,目光重新投向燭光中父母的遺照,聲音低沉下去,如同自言自語,又如同最后的宣判:
“告訴她,她的慈善晚宴……”
他頓了頓,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再次浮現。
“我買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