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座當天,林溪提前兩個小時就到了文化站。禮堂里的吊扇慢悠悠地轉著,把墻角梔子花的香味吹得滿室都是。她踩著木梯往墻上掛照片,沈硯修復古籍的畫面在白墻上依次鋪開——鑷子夾著楮樹皮的特寫、漿糊在書頁間暈開的水痕、還有那張石榴樹下的側影。最后一張留白處,她貼上了片新鮮的銀杏葉,晨露順著葉片邊緣往下滴,在海報上洇出細小的水漬。
“用活葉子當裝飾?”沈硯的聲音從身后傳來,他穿著件熨帖的白襯衫,袖口系著深色袖扣,手里抱著個紫檀木盒子。林溪回頭時,正看見他彎腰撿起掉落的銀杏葉,指尖捏著葉柄轉了半圈,“小心被文化站的老劉看見,又說我們搞形式主義。”
“這叫沉浸式體驗。”林溪跳下木梯,相機在胸前晃了晃,“等會兒拍聽眾的反應,肯定有老太太指著葉子說‘這不是沈家書齋院里的嗎’。”她去年在沈家老宅拍過一組銀杏寫真,照片里的老銀杏樹要三個人才能合抱,枝干上掛著街坊們求姻緣的紅綢帶。
沈硯沒接話,打開木盒開始擺放修復工具。牛角馬蹄刀、竹制刮漿板、摻了朱砂的糨糊罐,在長條桌上擺成整齊的一排。陽光透過禮堂的彩色玻璃窗,在他手背上投下細碎的光斑,林溪舉著相機連拍了幾張,突然發現他襯衫第二顆紐扣松了線頭,像只快要飛走的白蝴蝶。
聽眾陸陸續續地來,多半是老街的街坊。穿藍布衫的阿婆們拎著菜籃子坐在前排,手里的毛線針還在不停地織;幾個戴老花鏡的老先生圍坐在后排,懷里揣著自家珍藏的線裝書,時不時互相翻看著討論幾句。林溪在人群里看見包子鋪老板,他舉著個剛出鍋的肉包,正和旁邊的修鞋匠說:“沈家三少爺可是咱們江城的才子,聽說BJ的博物館都來挖他呢。”
講座開始時,沈硯站在講臺上,指尖在投影幕布上點了點。幕布上出現《江城風物志》的內頁,他的聲音透過麥克風傳遍禮堂:“古籍修復就像給老人治病,得先望聞問切。你們看這頁紙,邊緣發脆是因為受潮,蟲蛀的孔洞像星星,其實是書蟲留下的病歷。”
臺下的阿婆們發出一陣輕笑。林溪舉著相機穿梭在過道里,鏡頭捕捉到沈硯講解時的神情——說到修復技巧時眉峰微蹙,講起爺爺修復《永樂大典》殘頁的往事時,眼角會泛起淺淺的紋路。有個扎羊角辮的小姑娘舉手提問:“沈叔叔,書壞了可以修,那忘記的事情能修嗎?”
沈硯愣了一下,目光落在林溪身上。她正蹲在地上拍小姑娘的笑臉,相機的遮光罩上還沾著片銀杏葉。“能啊。”他拿起桌上的糨糊罐,往宣紙上倒了點清水,“就像這樣,把零散的記憶泡軟了,慢慢拼起來。”
中場休息時,老先生們涌到臺前,把帶來的古籍遞給沈硯鑒定。林溪看見有本民國版的詩集里夾著泛黃的船票,上面印著“江城—上海”的字樣,日期是1946年的秋天。“這是我爹當年去上海求學時帶的。”白發老人摸著書脊嘆氣,“他總說書里夾著碼頭的桂花香味,我怎么也聞不到。”
沈硯翻開詩集,指尖拂過扉頁上模糊的印章:“紙頁吸了潮氣,香味藏進纖維里了。明天帶過來,我用去潮的宣紙壓一壓,說不定能把香味叫醒。”他說話時,林溪的相機快門輕輕響了一聲,老人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姑娘,能幫我和這本書拍張照嗎?就像當年我爹在碼頭拍的那樣。”
禮堂外的石榴花開得正盛,林溪讓老人捧著詩集站在花樹下。沈硯不知何時搬來把藤椅,讓老人坐著拍照。“頭再抬一點,”林溪舉著相機后退,“對,就像看見船要靠岸的樣子。”老人眼里突然泛起淚光,喉結動了動:“那年我娘就是在碼頭送我爹,也是這樣的石榴花,落了他一肩膀。”
講座后半段是現場演示。沈硯坐在臺前的長桌后,手里拿著本蟲蛀嚴重的《楚辭》,鑷子在書頁間靈活地穿梭。林溪架起三腳架,鏡頭對準他的手——指甲修剪得干凈整齊,指腹上有層薄繭,捏著竹刮漿板時,手腕的弧度像新月。臺下靜悄悄的,只有吊扇轉動的聲音和沈硯偶爾的講解聲。
“這道裂縫得用金箔修補,”他舉起一小片金箔對著光,“古人說‘金鑲玉’,就是用金箔給書頁鑲邊,既好看又結實。”陽光透過金箔照在他臉上,睫毛投下的陰影里仿佛落滿了碎金。林溪屏住呼吸按下快門,突然聽見后排傳來低低的啜泣聲。
是那個扎羊角辮的小姑娘,正趴在媽媽懷里哭。“她奶奶上周走了,”旁邊的阿婆悄悄告訴林溪,“奶奶生前最疼她,總帶她來文化站看畫。”林溪看著小姑娘手里攥著的銀杏葉書簽,突然想起什么,轉身往沈硯那邊跑。
“能借我點金箔嗎?”她蹲在沈硯身邊,聲音壓得很低,“就一點點。”沈硯挑眉時,看見她相機包里露出半截彩紙,上面畫著歪歪扭扭的小房子。他沒多問,用鑷子夾起一小片金箔遞給她:“小心別吹跑了,比蟬翼還薄。”
講座結束時,林溪把一張畫送給小姑娘。畫里是個戴著老花鏡的奶奶,正坐在銀杏樹下看書,書頁上貼著片閃著微光的金箔。“這是奶奶留給你的書簽呀,”林溪摸著小姑娘的頭,“藏在書里,就能一直陪著你了。”小姑娘接過畫,突然指著沈硯喊:“叔叔的手和畫里奶奶的手一樣,都暖暖的。”
人群散去后,沈硯收拾工具時,發現林溪的相機落在了長桌上。他拿起相機翻看,最新的相冊里全是今天的照片——老人捧著詩集的背影、金箔在陽光下的光澤、還有他自己低頭修復古籍時,襯衫領口露出的那截鎖骨。最后一張是張空鏡,禮堂的彩色玻璃窗在地上投下斑斕的光影,像誰打翻了調色盤。
“偷看別人照片是不禮貌的。”林溪抱著兩盆梔子花走進來,花瓣上的水珠滴在沈硯的手背上。他慌忙關掉相機,耳尖紅得像熟透的石榴:“幫你收著而已。”
“送你的。”林溪把其中一盆放在木盒旁,“謝謝今天的金箔。”她頓了頓,指尖劃過相機屏幕上的空鏡,“剛才那個老人說,他爹當年在碼頭買了串桂花糖,書里的香味就是糖紙染的。”
沈硯看著花盆里的梔子花,忽然說:“明天去北關橋嗎?預報說有晚霞。”他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花瓣上的露珠。林溪往窗外看,夕陽正把云層染成橘紅色,老街的屋頂上飄著裊裊炊煙,像幅暈染開的水墨畫。
“帶相機還是帶畫板?”她笑著問,相機在手里轉了個圈。
“帶雙眼睛就夠了。”沈硯拎起木盒,走到門口時又回頭,“對了,你襯衫紐扣松了,明天記得縫好。”
林溪低頭看自己的襯衫,第二顆紐扣果然搖搖欲墜。她摸著線頭站在禮堂中央,梔子花的香味和古籍的氣息纏繞在一起,像首未完的詩。窗外的石榴花又落了一片,剛好貼在玻璃上,像枚殷紅的郵戳,蓋在了這座小城的黃昏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