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溪在工作室的暗房里站了整整一夜。顯影液里的相紙逐漸浮現出沈硯的輪廓——男人蹲在博物館展廳的地板上，指尖捏著那片楓葉書簽，側臉的線條被窗外斜射的陽光切割得格外分明。她用鑷子夾住相紙邊緣，放進清水池里時，晨光已經漫過了老街的屋檐。

手機在桌上震動第三次時，林溪才從暗房里出來。屏幕上是陌生號碼發來的短信，只有一行字：“上午九點，沈家老宅。”發件人備注是“沈硯”。

她抓起相機包往樓下跑，路過包子鋪時，老板正用長竹夾把剛出鍋的燒麥擺進竹籃。“小林姑娘，今天臉色怎么這么差？”林溪接過遞來的熱豆漿，指尖觸到瓷碗的溫度，才發現自己的手一直在抖。

沈家老宅藏在巷子深處，朱漆大門上掛著塊褪色的匾額，“書齋”兩個字被風雨侵蝕得只剩模糊的輪廓。林溪抬手叩門時，門環上的銅綠蹭到了指腹。開門的是個梳著發髻的老婦人，靛藍布衫的領口繡著暗紋，看見她手里的相機，眼神里掠過一絲審視。

“沈先生在嗎？”林溪把豆漿往身后藏了藏。

“三少爺在西廂房。”老婦人側身讓她進來，院里的石榴樹正開得熱鬧，殷紅的花瓣落在青石板上，像誰不小心打翻了胭脂盒。

西廂房的門虛掩著，里面飄出淡淡的漿糊香。林溪推開門時，看見沈硯坐在臨窗的木桌前，《江城風物志》攤在特制的修復臺上，書頁間夾著細細的竹片。他面前擺著一排青瓷小碗，里面盛著不同顏色的糨糊，最邊上那只碗里，泡著幾片曬干的楮樹皮。

“坐。”沈硯頭也沒抬，指尖捏著的竹鑷子正小心翼翼地挑起書頁邊緣的霉斑，“修復過程不能碰水，相機先放門口的架子上。”

林溪把相機包掛在雕花木門的掛鉤上，金屬扣碰撞的輕響在安靜的房間里格外清晰。她拉過墻角的竹凳坐下，目光落在修復臺上——那道被摔裂的書脊已經用細棉線固定住，沈硯正用毛筆蘸著米黃色的糨糊，一點點填補書頁間的縫隙。他的動作慢得像在進行某種儀式，手腕懸在半空，筆尖與紙張接觸的瞬間幾乎看不見晃動。

“需要我做什么？”林溪的聲音壓得很低，怕驚擾了這份專注。

沈硯終于抬眼看她，睫毛上落著細小的灰塵。“會研墨嗎？”他往旁邊推了個硯臺，“用松煙墨，加水順時針磨三十圈。”

林溪蹲在小泥爐前，看著炭火上的銅壺慢慢冒出熱氣。她想起小時候在外婆家用石磨磨豆漿的場景，也是這樣一圈圈地轉，直到墨錠在水中暈開，散發出松脂的清香。西廂房的窗欞是鏤空的梅花紋，陽光透過花紋落在沈硯的手背上，像撒了把碎金。

“這書是光緒年間的秀才手抄本。”沈硯突然開口，鑷子夾著一片楮樹皮貼在缺損的書頁上，“里面記著江城七座古橋的位置，現在能找到的只剩三座了。”

林溪磨墨的動作頓了頓。她去年拍過城南那座斷橋，橋墩上的石獅子被歲月啃得只剩半個腦袋，汛期時江水會漫過獅身，留下深淺不一的水痕。“上周拍展覽預告時，看見您在碼頭看的那本書，也是這種線裝本？”

沈硯的筆尖在紙上頓了一下，漿糊在書頁間暈開淡淡的水漬。“那是民國版的《水經注》，記載著江城段的河道變遷。”他放下毛筆，往硯臺里添了點溫水，“你拍的碼頭照片，我在文化站見過。”

林溪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她想起那張照片——暮色中的碼頭空無一人，只有沈硯的背影落在石階上，手里的書被晚風掀起一角。當時覺得構圖有趣才按下快門，沒想到他竟也見過。

“磨好了。”她把研好的墨汁倒進青瓷小碗，推到沈硯手邊時，指尖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背。兩人同時縮回手，林溪看見他耳尖泛起淡淡的紅，像被窗外的石榴花染過。

老婦人端來兩碟點心，芝麻酥餅上還沾著烤焦的碎屑。“三少爺從昨晚就沒吃東西。”她把茶碗放在林溪面前，“這姑娘是攝影師？上次在《江城月報》上看見你拍的香樟樹，拍得真好。”

林溪接過茶碗，杯沿的溫度燙得她指尖發麻。“阿婆過獎了。”

“沈家的書齋，光緒年間就開了。”老婦人擦著桌面的灰塵，“那時候南來北往的文人都在這兒歇腳，船停在碼頭，人直接從后門進書齋，茶水都是現成的。”沈硯突然輕咳一聲，老婦人識趣地閉了嘴，轉身端著空盤離開了。

西廂房又恢復了安靜，只有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林溪看著沈硯修復書頁，發現他左手無名指上有道淺淺的疤痕，像被書頁邊緣割過的痕跡。“做這行很久了？”她輕聲問。

“從十五歲跟著爺爺學起。”沈硯的目光落在那道裂痕上，“第一次修復的是本清代縣志，不小心被漿糊燙了手，爺爺說這是跟古籍認親呢。”他嘴角難得地揚起一點弧度，像被春風拂過的湖面。

窗外的石榴花突然落了一朵，正好掉在攤開的書頁上。沈硯伸手去撿時，林溪的相機快門輕輕響了一聲。他抬頭看過來，眼里的驚訝像投入湖心的石子。

“抱歉，”林溪立刻放下相機，“光線剛好落在你手上……”

沈硯低頭看著自己的手，竹鑷子正捏著那片花瓣，指尖的薄繭在陽光下清晰可見。“拍吧。”他重新低下頭，聲音里帶著不易察覺的溫和，“但別用閃光燈，對紙張不好。”

林溪舉起相機，取景框里的畫面漸漸清晰——男人的手懸在古籍上方，鑷子夾著嫣紅的花瓣，修復臺上的糨糊碗冒著熱氣，窗外的石榴樹影落在書頁上，像誰用毛筆暈開的淡墨。她突然明白，沈硯修復的不只是古籍，還有這座小城正在褪色的時光。

日頭爬到中天時，那道裂開的書脊終于被重新縫合。沈硯用細棉線將書頁固定好，放進壓平機的瞬間，長長舒了口氣。“三天后拆線。”他摘下沾著漿糊的手套，“到時候再拍修復完成的照片。”

林溪收拾相機時，發現存儲卡里存了二十多張照片，全是沈硯修復古籍的樣子。男人站在石榴樹下伸懶腰，襯衫后背沾著點灰塵，陽光透過葉隙落在他肩頭，像撒了把金粉。

“這個給你。”林溪從包里掏出個牛皮紙信封，里面是昨晚洗出來的碼頭照片，“上次在碼頭拍的，覺得……挺合適送你。”

沈硯接過照片時，指尖觸到了信封里的硬物。他打開一看，是片壓平的銀杏葉，葉脈清晰得像手繪的地圖。“上周在香樟樹下撿的。”林溪往門口退了兩步，“我先回去了，三天后再來。”

她走到巷口時，聽見身后傳來腳步聲。沈硯站在老宅門口，手里舉著那杯沒動過的豆漿，陽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一直伸到林溪腳邊。“下次來，帶相機就好。”他把豆漿往她手里塞，“別買這些。”

林溪握著溫熱的豆漿杯往老街走，相機在胸前輕輕晃動。巷子里的石榴花還在一朵接一朵地落，青石板路上鋪著層細碎的殷紅，像誰寫下的未完待續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