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的清晨，林溪是被窗外的雨聲叫醒的。雨點敲在香樟葉上，發(fā)出簌簌的聲響，那聲音裹著水汽，悄無聲息地漫進工作室。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起身走到窗邊，推開木窗，一股夾雜著泥土和草木清香的濕潤空氣撲面而來。老街兩旁的屋檐下，雨水匯成細細的水流，像斷了線的珠子般滴落，在青石板上濺起小小的水花。

林溪翻找雨具時，手指無意間觸到了相機包側(cè)袋里的硬物，她伸手一摸，是那片銀杏葉。這片銀杏葉是上次在沈家老宅送給沈硯，卻又被他悄悄放回她包里的。葉片已經(jīng)被壓得平整干燥，葉脈清晰得像一張精心繪制的地圖，仿佛能從中窺見時光的脈絡(luò)。她捏著這片銀杏葉，指尖傳來微微的涼意，心里卻泛起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漣漪。

準備妥當(dāng)后，林溪撐著一把油紙傘，踏上了前往沈家老宅的路。老街的青石板被雨水洗得發(fā)亮，倒映著兩側(cè)店鋪的幌子，有掛著“百年老字號”的綢緞莊，有插著五彩風(fēng)車的玩具鋪，還有飄出陣陣藥香的中醫(yī)藥房。布莊的藍印花布掛在竹竿上，被風(fēng)吹得獵獵作響，那深藍與純白交織的圖案，像誰在雨幕里展開了一幅流動的畫，充滿了古樸的韻味。

遠遠地，林溪就看見了沈家老宅那座朱漆大門，門檐下掛著的銅鈴被風(fēng)吹得叮當(dāng)作響，清脆的聲音在寂靜的巷子里回蕩。她收起油紙傘，抖了抖上面的水珠，抬手叩響了門環(huán)。門環(huán)上的銅綠蹭到了指腹，帶著一種歲月沉淀的質(zhì)感。

開門的依舊是那位梳著發(fā)髻的老婦人，靛藍布衫的領(lǐng)口繡著暗紋，只是今天她的手里多了一盆剛摘的青菜，水珠順著菜葉往下滴。看見林溪，她眼神里的審視少了幾分，多了些許溫和。“三少爺在西廂房等著呢。”老婦人側(cè)身讓她進來，林溪順勢往院里瞥了一眼，院里的石榴樹正開得熱鬧，殷紅的花瓣落在青石板上，像誰不小心打翻了胭脂盒，透著幾分嬌艷。

西廂房的門虛掩著，里面飄出淡淡的漿糊香，那味道混合著紙張的陳舊氣息，形成一種獨特的味道，讓人聞著心里莫名地踏實。林溪輕輕推開門，眼前的景象讓她不由得放輕了呼吸。沈硯正站在修復(fù)臺前，手里捏著一把銀質(zhì)小剪刀，那剪刀小巧精致，在他修長的指間顯得格外趁手。細棉線在他指間靈活地穿梭，像一條聽話的銀蛇，纏繞在《江城風(fēng)物志》的書脊上。

“來得正好。”沈硯抬頭看向她，睫毛上還沾著窗外飄進的雨絲，在暖黃的燈光下閃爍著細碎的光芒，“準備拆線了。”

林溪點點頭，沒多說什么，默默地把相機架在三腳架上，仔細調(diào)整著角度，鏡頭穩(wěn)穩(wěn)地對準修復(fù)臺上的《江城風(fēng)物志》。雨水順著窗欞的縫隙滲進來，在窗臺上積成小小的水洼，倒映著沈硯專注的側(cè)臉，那輪廓在光影的勾勒下，顯得格外清晰。

沈硯的動作極其輕柔，他的指尖捏著線頭輕輕一挑，纏繞在書脊上的棉線便松了開來，露出底下淺褐色的漿糊痕跡，像一道正在愈合的傷疤。他一邊拆線，一邊輕聲解釋：“拆線這一步最關(guān)鍵，力道得拿捏得恰到好處，重了容易損傷書頁，輕了又拆不開，得像對待易碎的珍寶一樣。”

林溪按下快門，把這專注的一幕定格在相機里。“能看看里面的內(nèi)容嗎？”她輕聲問道，目光落在書頁間露出的手繪地圖上，那線條古樸而流暢，透著一股歷史的厚重感。

沈硯用竹鑷子小心翼翼地掀開封面，泛黃的紙頁上，工整的小楷記錄著江城的風(fēng)土人情，從節(jié)慶習(xí)俗到特色美食，應(yīng)有盡有。他翻到記載古橋的章節(jié)，指尖輕輕點在一幅墨筆畫上：“這是北關(guān)橋，當(dāng)年橋頭有座碑，刻著‘江風(fēng)送晚’四個字，據(jù)說是一位著名的文人題寫的。”

林溪湊近一看，畫中的石橋兩側(cè)種滿了柳樹，長長的柳條垂到水面，隨風(fēng)搖曳。橋洞下泊著幾艘烏篷船，船頭的漁燈亮著，像落進水里的星子，在墨色的水面上閃爍。她仿佛能想象出當(dāng)年北關(guān)橋的熱鬧景象，行人穿梭，商販叫賣，船夫的號子聲在江面上回蕩。

“上個月拍雨景時路過北關(guān)橋遺址，只剩兩個石墩了。”林溪想起那天的場景，雨水像斷了線的珠子般往下砸，打在江面上，濺起無數(shù)水花，白茫茫一片。那兩個石墩在水中若隱若現(xiàn)，像兩只沉默的眼睛，靜靜地注視著江水的流淌，仿佛在訴說著過往的繁華與滄桑。

沈硯的手指在畫頁上停頓了一下，眼神里閃過一絲悵然。他忽然起身，從身后的書架上抽出一個木盒，那木盒看起來有些年頭了，表面的漆已經(jīng)斑駁。他打開木盒，里面是一疊泛黃的照片，用細麻繩捆著。最上面那張是黑白的，邊角有些磨損，照片里一群穿著長衫的人站在北關(guān)橋前，臉上帶著拘謹而淳樸的笑容，橋頭的石碑清晰可見，“江風(fēng)送晚”四個字雖然模糊，但依稀能辨認出來。

“這是我爺爺年輕時拍的。”沈硯的指尖輕輕拂過照片邊緣，動作輕柔得像是在撫摸一件稀世珍寶，“石碑在文革時被砸了，這些照片是唯一的念想，爺爺一直珍藏著，臨終前才交給我。”

林溪把照片放進相機取景框，仔細地拍攝著每一個細節(jié)。忽然，她發(fā)現(xiàn)照片里有個梳麻花辮的姑娘，站在人群最邊上，手里舉著本線裝書，側(cè)臉的輪廓竟和沈硯有幾分相似，尤其是那微微上揚的嘴角，透著一股靈動。“這是……”

“我奶奶。”沈硯的聲音軟了些，眼神也變得溫柔起來，“她當(dāng)年是書齋的學(xué)徒，跟著爺爺學(xué)修復(fù)古籍，那時候爺爺常說，奶奶是他見過最聰明的姑娘，一點就通。”他又翻出另一張照片，是一對老夫婦在石榴樹下的合影，爺爺穿著中山裝，身姿挺拔，奶奶的布衫上別著片銀杏葉胸針，陽光灑在他們身上，暖洋洋的，那畫面溫馨而美好。林溪一眼就認出，那片銀杏葉胸針和她送沈硯的那片一模一樣，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

雨聲漸密，敲打在窗欞上，發(fā)出噼里啪啦的聲響。老婦人端來兩碗姜茶，瓷碗的溫度透過指尖傳來，暖融融的。“三少爺小時候總纏著看爺爺修書，趴在桌邊就能睡一下午。”她指著墻角的竹編搖籃，那搖籃已經(jīng)有些陳舊，竹條的顏色變得深沉，“那時候就把他放在這搖籃里，搖著搖著就長大了。”林溪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看見搖籃的欄桿上刻著細小的劃痕，歪歪扭扭的，像誰用指甲刻下的年月，記錄著沈硯的成長軌跡。

沈硯把修復(fù)好的古籍小心翼翼地放進錦盒，那錦盒的布料細膩光滑，上面繡著繁復(fù)的花紋。他蓋好錦盒，忽然抬頭問林溪：“知道為什么江城的古籍保存得特別好嗎？”沒等林溪回答，他便自顧自地說下去，“這里的紙張里摻了楮樹皮，這種樹皮纖維堅韌，有很好的防潮防蟲效果。就像這座城，看著柔弱，其實骨子里韌勁著呢，經(jīng)歷了這么多風(fēng)雨，依然保留著自己的韻味。”

林溪聽著他的話，心里頗有感觸。她想起老街那些經(jīng)歷風(fēng)雨卻依舊挺立的老建筑，想起阿婆們坐在門口織毛衣時的從容淡定，想起碼頭邊漁民們面對風(fēng)浪時的堅韌不拔，忽然明白沈硯話里的意思。這座小城，確實像一本厚重的古籍，承載著太多的故事和力量。她舉起相機，拍下沈硯捧著錦盒的樣子，男人的身后是斑駁的書架，上面擺滿了線裝書，窗外的雨聲成了最好的背景音，一切都顯得那么和諧而美好。

雨停了，夕陽從云層里鉆了出來，給老宅的屋頂鍍上了一層金邊，顯得格外溫暖。沈硯抱著錦盒要去博物館，林溪背著相機跟在他身后。兩人走在濕漉漉的巷子里，石榴花的花瓣沾了雨水，沉甸甸地墜在枝頭，偶爾落下一片，剛好落在林溪的相機包上，留下一抹嫣紅的印記。

“展覽下周三開幕。”沈硯突然開口，打破了巷子里的寧靜，“文化站讓我做場講座，講講古籍修復(fù)的知識和技巧。”他側(cè)過頭看她，陽光透過葉隙落在他眼里，像撒了一把碎金，“想請你拍些修復(fù)過程的照片，放在講座的PPT里，這樣能更直觀地展示給大家看。”

林溪的腳步頓了頓，低頭看了看腳下的水洼，水洼里，兩人的影子挨得很近，仿佛融為一體。她抬起頭，故意逗他：“收費很貴的哦。”嘴上這么說，指尖卻忍不住摩挲起相機的快門，心里早已樂開了花。

沈硯的耳尖又紅了，像被夕陽染過一樣。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布包遞給她，那布包是用一塊素雅的棉布縫制的，上面還繡著一朵小小的蘭花。林溪打開布包，里面是一片壓平的石榴花瓣，用透明膠帶固定在硬紙板上，旁邊用鉛筆寫著“江城石榴，六月盛放”，字跡工整而清秀。“這個抵一部分費用？”他的聲音帶著些許試探。

林溪把布包小心翼翼地放進相機包最里層，指尖觸到那片干燥的花瓣，心里暖洋洋的。“勉強可以吧。”她故作矜持地說。

沈硯看著她的樣子，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抹淺淺的笑意。“講座結(jié)束后，帶你去看北關(guān)橋的石墩，退潮時能看見碑座的痕跡，那里或許還能找到一些當(dāng)年石碑的碎片。”他的聲音低沉而溫柔，像春風(fēng)拂過湖面，蕩起層層漣漪。

林溪抬頭時，正撞見男人眼里的笑意，那笑意像被夕陽化開的糖，甜絲絲的，瞬間蔓延到她的心底。她點了點頭，一時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是覺得此刻的空氣里，都彌漫著一股甜甜的味道。

走到巷口時，老街的路燈亮了起來，昏黃的光透過雨霧，在青石板上暈開一圈圈暖光。林溪看著沈硯的背影消失在博物館的方向，他懷里的錦盒沉甸甸的，像裝著整座小城的過往。她低頭翻開相機，最新一張照片里，沈硯站在石榴樹下，手里舉著那片石榴花瓣，嘴角的弧度被夕陽勾勒得格外清晰，眼神里滿是溫柔。

就在這時，雨又開始下了起來，細細的雨絲落在鏡頭上，暈成一片朦朧的光斑。林溪想起奶奶說過的話，有些故事就像雨里的城，初看時模糊不清，可當(dāng)你走進其中，才發(fā)現(xiàn)每一滴雨里，都藏著不為人知的溫柔。她撐著油紙傘，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充滿了期待，期待著下一次與沈硯的相遇，期待著能在這座小城里，發(fā)現(xiàn)更多美好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