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老街被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攪亂了節(jié)奏。林溪被窗玻璃上的噼啪聲驚醒時,香樟樹的枝葉正瘋狂地拍打著窗欞,像無數(shù)只急于訴說的手。她抓起相機沖進雨里,鏡頭剛對準碼頭的方向,就看見沈硯撐著黑布傘,正彎腰扶著一位摔倒的老阿婆。
“王阿婆!您沒事吧?”林溪踩著積水跑過去,相機包上的水珠甩在沈硯的襯衫上,洇出深色的圓點。老阿婆的菜籃子翻倒在泥水里,鮮嫩的豆角滾得滿地都是,沾著渾濁的泥漿。沈硯脫下自己的襯衫披在阿婆肩上,白襯衫的后背立刻被雨水打透,露出里面深色的背心輪廓。
“沒事沒事,就是腳滑了一下。”阿婆被兩人扶起來時,還不忘伸手去撿泥水里的番茄,“這是要給博物館特展做素齋的,沈少爺特意交代要最新鮮的……”沈硯按住她的手,聲音比雨聲還沉:“我讓廚房重新準備,您先回家換衣服。”
林溪舉著相機的手頓了頓。取景框里,沈硯背著阿婆往老街深處走,黑布傘大半都傾斜在阿婆那邊,他的肩膀被雨水沖刷得發(fā)亮,像塊浸了水的墨玉。她按下快門的瞬間,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鏡頭最近總是追著他跑——書齋里專注的側(cè)臉、講座上發(fā)光的指尖、此刻雨幕中挺拔的背影。
把阿婆送回家時,雨勢漸漸小了。沈硯站在門檐下擰襯衫的水,水珠順著他的發(fā)梢滴落在青石板上,匯成小小的溪流。“你相機沒進水吧?”他抬頭時,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林溪這才注意到他鎖骨處有顆小小的痣,被雨水洗得格外清晰。
“早就防著了。”她晃了晃掛在脖子上的防水相機套,忽然指著他的背心笑,“沒想到沈先生穿這種圖案的。”沈硯的背心上印著褪色的銀杏葉,邊角已經(jīng)磨得起毛,像是穿了很多年的舊物。他的耳尖騰地紅了,慌忙把濕襯衫披回身上:“我奶奶繡的,扔了可惜。”
兩人往博物館走時,雨停了。陽光突然從云層里鉆出來,給老街的屋頂鍍上了層金邊。林溪踩著水洼往前走,影子在地上歪歪扭扭地晃,忽然被沈硯拽住手腕。“小心。”他指著她腳邊的石板縫,里面冒出簇新的青苔,“去年張木匠就在這兒摔斷過腿。”
林溪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的指尖溫熱,帶著雨水的潮氣,觸碰到她手腕內(nèi)側(cè)的皮膚時,像有電流竄過。她低頭假裝整理相機帶,看見兩人的影子在水洼里交疊,沈硯的影子比她高出一個頭,像棵沉默的樹。
博物館門口圍了群人,吵吵嚷嚷的聲音蓋過了屋檐滴水的聲。林溪擠進去一看,只見兩個穿西裝的男人正和老劉爭執(zhí),其中一個舉著圖紙說:“這片區(qū)必須拆!開發(fā)商已經(jīng)簽了合同,下個月就動工!”圖紙上,老街和博物館都被紅筆圈了起來,旁邊寫著“商業(yè)中心規(guī)劃”。
沈硯的臉色瞬間沉了。他推開人群走到前面,聲音冷得像剛下過雨的石板:“拆哪里都不能拆博物館,這里藏著江城一半的歷史。”穿西裝的男人上下打量他:“你誰啊?別妨礙我們辦事。”沈硯沒說話,從懷里掏出個牛皮本子,里面夾著泛黃的地契,“沈家守著這片宅子三百年,政府早就把這里劃為歷史保護建筑,你們的手續(xù)呢?”
林溪悄悄舉起相機。鏡頭里,沈硯站在人群中央,手里的地契在陽光下泛著陳舊的光澤,他的影子被陽光拉得很長,像道不可逾越的屏障。老劉在旁邊連連點頭:“對!我們有文件的!三少爺這地契還是當年市長親自蓋章的……”
爭執(zhí)聲引來了更多街坊。包子鋪老板舉著搟面杖跑過來:“誰敢拆我家鋪子?我爺爺就在這兒賣了一輩子包子!”修鞋匠把工具箱往地上一摔:“我這攤子養(yǎng)活了三代人,想拆先問問我這把錘子!”林溪的鏡頭掃過一張張憤怒又焦急的臉,突然看見王阿婆扶著門框站在巷口,手里還攥著個干凈的番茄,眼眶紅紅的。
穿西裝的男人見勢不妙,嘟囔著“我們再核實一下”就溜了。人群散去后,沈硯把地契小心翼翼地折好,放進貼身的口袋。林溪遞給他塊干凈的手帕,他接過去擦手時,她忽然說:“剛才你站在那里的樣子,特別像你爺爺。”她指的是那張老照片里,沈爺爺站在北關橋前的模樣,同樣的挺拔,同樣的堅定。
沈硯的動作頓了頓。“我只是不想讓那些古籍無家可歸。”他望著博物館的朱漆大門,聲音里帶著疲憊,“去年修復的《江城水利志》里,還畫著現(xiàn)在要拆的這片地下水道,開發(fā)商根本不知道這里的地質(zhì)有多特殊。”林溪想起那本古籍里的手繪地圖,線條細密得像蜘蛛網(wǎng),原來老祖宗早就把這座城的秘密藏在了紙頁里。
傍晚時,老街的街坊們聚在文化站。林溪把白天拍的照片貼滿了整面墻,從暴雨中的爭執(zhí)到沈硯拿出地契的瞬間,每張照片下面都寫著街坊的名字。沈硯站在人群里,聽老人們講述老街的故事——張家的染坊如何用江水染色,李家的藥鋪如何用古井水熬藥,王家的素齋如何傳承了六代人的手藝。
“我有個主意。”林溪突然舉起手,相機在她手里晃了晃,“我們辦個‘老街記憶展’,把大家的故事都拍下來,和博物館的古籍放在一起展出。開發(fā)商要是看到這么多人在乎這里,肯定不敢亂來。”沈硯看著她眼里的光,突然想起北關橋的晚霞,一樣的明亮,一樣的讓人移不開眼。
散場時,沈硯送林溪回工作室。月光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像兩條纏繞的藤蔓。走到香樟樹下,林溪突然踮起腳,把一片壓干的石榴花瓣塞進他手里:“明天開始,我們一起去拍街坊的故事?”沈硯低頭看著掌心里的花瓣,殷紅的顏色在月光下像滴未落的血,又像顆跳動的心臟。
“好。”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夜里發(fā)顫,像被風吹動的琴弦。
林溪轉(zhuǎn)身開門時,發(fā)現(xiàn)門把手上掛著個小布包。打開一看,是雙繡著銀杏葉的鞋墊,針腳細密得像古籍里的批注。王阿婆的聲音從隔壁傳來:“給沈少爺?shù)模晏齑┝瞬淮蚧!绷窒仡^看,沈硯正站在月光里,手里捏著那片石榴花瓣,像捧著個易碎的秘密。
工作室的燈亮起來時,林溪把今天的照片導進電腦。最新一張是沈硯站在文化站的照片墻前,手里拿著王阿婆送的鞋墊,嘴角的笑意比月光還軟。她給這張照片命名為“守護者”,保存的瞬間,窗外的香樟樹沙沙作響,像是在為這個名字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