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王孫察覺梁碗兒的目光,心頭頓時泛起一股酸意,臉色驟然陰沉。
他抬腳踹去,直取對方要害,語氣狠厲:
“登徒子!你眼睛往哪兒瞟?”
梁碗兒腰肢一折,像田埂邊的蘆葦般避開踹勢。
布履底卻在泥地上劃出半尺長的灰痕。
他靈巧地躲過這一擊,喉頭微動,壓低聲音:
“阿三,你家娘子這玉佩……怕不是個值錢物件。”
王娡貼身佩戴這塊玉佩,金王孫自然知曉。
但他從未在意,只當是婦人隨身的小玩意兒罷了。
聽梁碗兒這么一說,他嗤笑一聲,滿不在乎地應道:
“她母家連件像樣的嫁妝都置辦不起,能有什么好東西?”
梁碗兒是里正的侄子,平日里見過些世面。
此刻卻隱隱覺得,王娡頸間的玉佩絕非尋常之物。
只是眼下人多嘴雜,他不便細究,更不愿與金王孫爭執。
于是笑著附和:
“阿三說得也是。”
可嘴上雖這般應承,心里卻已在盤算獲取這玉佩的主意。
王娡緊閉雙眼,努力壓抑內心的憤怒與屈辱。
她知道,在這群人面前流淚,只會讓自己更像一只待宰的羔羊。
眼淚,是弱者的武器。
她早已學會,將軟弱鎖進骨縫深處。
梁碗兒的勸阻,讓金王孫暫時收了手。
但他轉頭時那陰狠的一瞥,像刀子般剜在她身上。
王娡明白,今晚回到家,等待她的將是怎樣的冷酷對待。
她跟著人群緩緩移動,目光掠過里門的夯土高墻。
那墻上風雨侵蝕的裂痕,仿佛在嘲笑她的無力。
墻頭插著的竹刺,像牢籠的鐵欄,在夕陽下投下細長的陰影。
墻根處野蒿瘋長,卻始終夠不到那高處的尖刺——就像她,永遠翻不過這道墻。
可當她望向里門內那株歪脖子桑樹時,胸前玉佩傳來的一絲暖意,讓她心頭一震。
眼底映出的分明是終南山巔的雪色。
十年前姚道士的預言在耳邊炸響,混著今日鸞車金鈴的余音。
樹影斑駁間,她恍惚看見自己跪過的官道塵土里,落著半片被碾碎的鳳仙花瓣。
王娡的手腕還在隱隱作痛。
金王孫剛剛抓到的地方,恰恰正在腕上的一處舊傷之上。
那紫色的淤青,記錄著她當下的命運。
此時的金王孫,已不是新婚時的金郎。
那些恩愛的時光,已永遠不再。
她盯著那痕跡,忽然覺得可笑——她的命,竟被這樣一個人攥在手里。
他的聲音還在耳邊嗡嗡作響,像夏日里揮不去的蠅蟲。
“賤人,是不是又要討打?”
一定要設法逃出這個給她帶來無盡屈辱和摧殘的牢籠。
這個念頭又一次冒出來,像野草般瘋長。
可,王娡卻在心里冷笑。
逃?往哪兒逃?
她的戶籍在興仁里,無故離開戶籍地,便是逃民。
漢律森嚴,戶籍如鎖。
她這樣的女子,離了夫家,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
官府抓逃民比抓盜賊還勤快,一旦被逮回來,輕則鞭笞,重則罰作官奴。
更何況,伍老孫變那雙渾濁卻精明的眼睛,時時刻刻盯著每一戶的動靜。
五戶一伍,連坐制下,收留逃民者與逃民同罪。
誰敢包庇逃亡之人?
王娡想起,去年隔壁伍的一個新婦,因不堪夫家虐待,半夜鉆狗竇出逃。
結果,尚未跑出十里地,就被巡夜的亭長逮住。
那女子被拖回時,衣衫襤褸,手腳全被麻索綁住。
她的夫婿當眾扒了她的衣裳,用藤條抽得她渾身血肉模糊。
里中所有人圍在一旁觀看,竟無一人替她求情,反而是有說有笑地評頭論足。
好像在欣賞一場難得一見的好戲。
那夜的慘叫,穿透興仁里的黑夜,卻換來一場圍觀者的哄笑。
想到這些,王娡攥緊了衣袖。
她不怕死,但她怕那樣毫無尊嚴地活著——或者死去。
她早就生出從興仁里逃出去的想法。
但是,她不想如鄰家新婦一般去鉆狗洞。
她要想一個萬全的辦法,懷抱自己年幼的女兒,大大方方從里門走出去。
“阿娡!”
一聲呼喚將她拉回現實。
王娡抬頭,看見伍老孫變正瞇著眼清點人數。
孫變枯枝般的手指劃過木牘,將名字與伍民一一對照。
那干瘦的老頭兒像只禿鷲,目光掃過每一個人,確保沒有漏網之魚。
“二十一人,一個不少。”孫變的聲音沙啞得像磨砂。
看守里門的中年男子揮了揮手:
“回吧!”
厚重的木門吱呀一聲關上,落鎖的聲音格外刺耳。
王娡踩著濕滑的青苔穿過巷道,腳步聲驚起檐下覓食的麻雀。
兩側宅院的夯土墻,斑駁如老嫗皺紋。
院落中的茅舍雖低矮而簡陋,卻是里民賴以容身的遮風擋雨之處。
桑樹枝椏橫斜探出墻頭,在陽光中投下斑駁的影子。
這些桑樹是里民的生計,也是枷鎖。
朝廷鼓勵耕織,每戶必須繳納定量的絲絹。
女子的一生,從采桑到織布,從嫁人到生子,都被框在這幾畝宅院里。
王娡邊走邊想著心事。
忽然,肩頭被人輕輕拍了一下。
王娡一驚,急忙回頭,見是隔墻鄰居張毛家女人。
她連忙展露笑顏打招呼:
“張家阿嫂!”
張毛女人關切地問:
“是不是又和阿三鬧了別扭?”
王娡靦腆地笑:
“沒有,謝張家阿嫂!”
張毛女人滿滿的熱心腸:
“有事來找我,阿嫂會幫你。”
說罷,朝王娡招招手,拐進自家院子。
金家的宅子在里巷最深處。
王娡輕移著腳步——第七戶墻頭放著接雨水的陶罐,這是金家宅院的標記。
她遠遠就看見金王孫站在門口,臉色陰沉得像塊生鐵。
王娡的腳步不自覺地慢了下來。
她心想,我何時才能不受這人的欺凌?
母親的影子忽然浮現在她腦海里。
幼年時,母親總愛摸著她的發頂說:
“我兒命貴,命中注定要走一條不同尋常的路。”
按說,母親嫁的本該是富貴人家。
可兩年來,母親為何不來看她一眼?
難道母親忘記了,還有一個在火坑里掙扎的女兒?
王娡抿嘴咬了咬下唇,心中升起一絲冀望。
如果這世上還有一線光亮,那只能來自一個人——她的母親,臧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