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鴉羽垂落。
王娡踩著青石板上的碎影,一步步走向那扇破舊的柴門。
尚未推開柴門,嬰兒的啼哭已刺破暮色。
那哭聲細(xì)弱,卻像一把鈍刀,一下下割在她心頭。
“俗兒!”
王娡疾步跨過門檻。
院中,三間茅舍在暮色中顯出頹敗輪廓,檐下掛著去年晾的干菜,在晚風(fēng)里晃出枯瘦的影子。
金王孫先她到家,正依著門框盤腿坐在茅舍門前,懷中抱著一只黑羽斗雞喂食。
黑羽斗雞的尖喙啄著瓦碟,“當(dāng)當(dāng)”作響,像是敲在人心上的喪鐘。
突然,雞鳴響起。
那是一聲撕裂黃昏的嘶吼,帶著狂熱與血腥。
鮮紅的雞冠高高昂起,它的眼睛里沒有恐懼,只有嗜血的興奮——就像金王孫賭錢時(shí)的眼神。
金王孫用疼愛的眼神看著黑羽斗雞進(jìn)食,女兒的哭聲仿佛與他毫不相干。
他的手指搭在斗雞黑亮的羽毛上,嘴角咧開,笑得猙獰。
王娡忽然覺得胸口發(fā)悶,仿佛看到自己就像被困在賭局中,被人下注、宰割,卻仍要不停地掙扎,已輸?shù)酶筛蓛魞簟?/p>
十歲的棗兒,是隨王娡嫁過來的侍婢。
她抱著襁褓里的孩子輕聲哄著,見主母歸來,幾乎要哭出來:
“小娘子太餓了……”
接過女兒的瞬間,王娡便察覺到襁褓中飄出的酸澀氣息——那是乳汁與汗水混雜的霉味。
她解開外袍的動(dòng)作比往日急切,將女兒貼在胸前,眉頭卻微微一蹙。
孩子吮吸的力道幾乎讓她站不穩(wěn)——仿佛要把她最后一絲氣力都吸走。
王娡掃了一眼靠在門邊的金王孫,心中冷笑:
“真是敗家!”
四月,正是青黃不接的季節(jié),糧甕見底,這人卻拿僅剩的黍米去喂畜生。
這時(shí),懷中的女兒突然嗆咳起來,小臉憋得通紅。
王娡一邊輕拍她的后背,一邊抬頭望向金王孫。
只見他斜倚門框,目光游移而陰沉,像是蛇信子在她身上逡巡。
她不動(dòng)聲色地拉緊衣襟,將女兒抱得更緊了些。
“看什么?”她的聲音比想象中尖銳。
金王孫突然大笑,把斗雞往地上一擲:
“老子還不能看自己女人?”
黑雞撲棱棱飛上茅舍屋頂,抖落的絨毛粘在女兒睫毛上。
王娡低頭去吹,卻聽見丈夫湊到耳邊:
“今晚,你給我好生等著。”
王娡怒目欲裂,卻終究一聲未吭。
血腥味在口腔里驟然彌漫,她這才驚覺,竟生生咬破了自己的舌尖。
颯然一陣風(fēng)起,吹得院中的桑葉沙沙作響。
桑葉背面有蠶食的月牙痕,像極了王娡咬破的舌尖。
女兒吃飽睡去的面容像朵粉芍藥,可這恬靜竟讓她眼眶發(fā)酸——若她真走了,這小小人兒,會(huì)不會(huì)也如西頭那戶人家的孩子一般,蜷在炕角,餓極了連自己的指頭都啃?
暮色漸濃。
對(duì)于窮人來說,連點(diǎn)亮油燈也是一種奢侈。
里民們?cè)缭绨残咽亲怨挪蛔兊牧?xí)慣。
興仁里的更鼓恰在此時(shí)三疊而起:
初擂如老嫗搗衣,悶響撞碎最后一縷天光;
再擂似空甕墜地,“嗡”地砸穿凝滯的夜色;
三擂若枯枝劃壁,銳響割開王娡記憶里的檀香。
更鼓聲里,傳來更夫沙啞的報(bào)更聲。
夫妻二人躺到鋪上,金王孫少不得一番胡亂折騰。
對(duì)于這一切,王娡都已經(jīng)麻木。
一切都隨他去吧,免得再換來一陣毒打。
王娡恍惚看見十歲那年的春日。
終南山的姚道士撫著她發(fā)頂時(shí),袖中飄出的檀香;
母親臧兒聽聞“當(dāng)生天子”時(shí),指甲掐進(jìn)她肩膀的疼痛;
還有出嫁那日,轎簾外飄來的《鳳求凰》曲調(diào)——
那時(shí)她怎知,所謂良人會(huì)是這么個(gè)腌臜東西?
“咯咯咯——”
一陣刺耳的雞鳴劃破清晨的寂靜,如針尖般扎進(jìn)王娡殘存的夢(mèng)里。
她迷迷糊糊睜開眼,只聽得院中雞飛狗跳,夾雜著金王孫那破鑼嗓子般的吆喝聲。
王娡披衣起身,輕輕撩起窗簾一角,只見金王孫手持竹棍,正在院子里瘋狂追逐那只黑羽斗雞。
斗雞撲棱著翅膀,咯咯直叫,仿佛被無形的鬼魂追趕。
“鐵將軍!鐵將軍!給老子跑起來!”
金王孫口中念念有詞,雙眼通紅,神情癲狂。
這只“鐵將軍”,是他心頭最寶貝的東西,比老婆孩子都金貴。
這雞,是金王孫發(fā)家的指望,全靠它在賭場(chǎng)上抖一抖威風(fēng)。
為了這只雞,他寧可讓妻女餓肚子,也絕不斷了它的口糧。
訓(xùn)練斗雞,是一門大學(xué)問。
要讓它有力氣、有斗志,才能在斗雞場(chǎng)上稱王稱霸。
金王孫對(duì)“鐵將軍”下了血本,一大早就給它腿上綁了鐵環(huán),逼著它滿院子瘋跑。
晨霧裹著雞糞味鉆入窗欞,竹籬歪斜,檐角蛛網(wǎng)搖曳。
屋內(nèi)光線昏暗,一如王娡的心緒。
王娡望著這一幕,心頭那股子怨氣如潮水般涌上來。
她嘆了口氣,心想:
這世道雖說人分三六九等,但農(nóng)家子弟好歹也是良民。
若金王孫肯勤懇種田,小日子未必過不下去。
可他偏偏好吃懶做,整日沉迷于斗雞賭博,欠了一屁股債。
“唉……這日子,可怎么過啊。”
她喃喃自語,抱起熟睡的女兒金俗,坐在席上喂奶。
乳汁稀薄,看著女兒吮吸得額角青筋暴起,王娡心如刀絞,悔意翻涌——就不該把她帶到這個(gè)世上。
就在這時(shí),院門外傳來一聲喊:
“阿三,在家嗎?”
王娡抬頭望去,只見梁碗兒與孫狗兒推門而入,大搖大擺地走進(jìn)院子。
見金王孫正忙著訓(xùn)雞,也不客氣,徑直走到跟前。
“喲,阿三,你這是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啊,鐵將軍都被你練得快飛起來了。”
梁碗兒撇著嘴,一臉譏諷。
金王孫沒好氣地瞪他一眼,繼續(xù)追雞。
“阿三,你這鐵將軍我看是塊廢料,訓(xùn)也是白訓(xùn)。”
梁碗兒不依不饒地奚落。
孫狗兒在一旁笑嘻嘻地接口:
“阿三,我給你指條明路,保準(zhǔn)你掙大錢。”
“啥法子?快說!”
金王孫一聽“掙錢”,眼睛立馬亮了。
孫狗兒眨巴著眼睛,神神秘秘地說:
“進(jìn)屋說,進(jìn)屋說。”
金王孫聞言,忙彎腰抱起“鐵將軍”,領(lǐng)著兩人進(jìn)了屋。
王娡見狀,只淡淡應(yīng)了一聲:“來了。”
她抱著女兒往屋角挪了挪,像是要躲進(jìn)陰影里。
可再深的暗,也擋不住那些藏在笑聲里的刀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