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灑落在王娡的肩頭,晨風撩起她的發絲。
走了幾步,腳步忽然一頓。
她回望那扇熟悉的里門,心頭驟然涌上一股莫名的激動與酸楚。
三年來,她在這里笑過、哭過、痛過、掙扎過。
短暫的歡愉,終究敵不過漫長的折磨。
她想起十五歲那年,初為人婦的模樣。
那時的她,只知道女子長大便要嫁人,還不懂什么是夫妻生活。
她滿懷憧憬,以為從此便是琴瑟和鳴、白首偕老。
按照當時的風俗,民間婚嫁多選在春日。
她記得那天,春風拂面,桃花灼灼。
她穿著絳緣的黑色嫁衣,牽著金王孫的手,走進了金家的門檻。
金王孫比她大四歲,膚色白凈,身形修長。
比起村里那些粗獷憨厚的少年郎,倒也算玉樹臨風。
可誰能想到,那場婚禮之后,等待她的竟是這樣一段風雨如晦的歲月?
淚水不知何時已盈滿眼眶。
她強忍著不讓它落下,轉過身,堅定地向前走去。
身后是舊夢,前方是未知。
但她知道,這一去,或許就再也不會回來。
王娡懷抱著襁褓中的金俗,與棗兒一道踏出興仁里大門。
晨霧尚未散盡,路邊的小草上凝著露水,每一步都沾著潮濕的涼意。
她先向東行,再向北蜿蜒,身影漸漸隱入霧靄深處。
興仁里距長陵邑約三十里地,路程雖不遠,但她心頭似有千鈞重。
她低頭看著背上熟睡的女兒,指尖輕輕撫過嬰兒柔軟的胎發,喉間卻哽咽著說不出的酸澀。
三年前,她穿著新嫁衣走進金家的院門。
那時的她,笑靨如花,以為嫁入金家便是歸宿。
而今,她抱著女兒,卻像抱著一個破碎的夢,步履沉重,卻無處回頭。
一路上,她邊走邊想這些年來的點點滴滴,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如潮水般涌來,讓她幾乎喘不過氣。
剛成婚時,金王孫對娶到這樣一位美貌溫婉的妻子甚是滿意,待她真心歡喜。
那時他整日與王娡形影不離,兩人一起玩耍,一同嬉鬧,夫妻恩愛,情深意篤。
可惜好景不長,春耕時節一至,別家郎君都下田勞作,唯獨金王孫不愿沾泥帶土,寧愿賴在家里陪著王娡。
他的父親金懷每日下田前總要喊他同行,他卻百般推脫,父子之間為此屢生嫌隙。
王娡見舅姑為家務瑣事爭吵不斷,便勸丈夫順從父命,一同下田。
金王孫卻笑著攬住她道:
“我不去田里,便可日日陪你。”
她蹙眉擔憂道:
“這般會惹阿父生氣。”
金王孫卻不以為意,笑得得意:
“我知阿父脾性,拗不過我的,最后還得隨我心意。”
那時她尚年少,聽聞丈夫愿日日相伴,心中歡喜,也就不多言。
金懷幾次怒極動棍子責罰兒子,皆無成效。
金王孫索性臥床不起,金懷終是無可奈何,只得由著他去了。
阿三雖厭惡農事,卻對玩樂樣樣精通。
捉蟋蟀、掏鳥窩、逮鵪鶉、斗雞,皆是他拿手好戲。
自父親不再逼他務農后,他便呼朋引伴,整日與村中少年游蕩玩樂。
王娡卻沒有這份自由,金母時常喚她學養蠶、學織布。
作為新婦,她不敢違逆,只能勉力為之。
然而,她的母親臧兒教給她的,并非女紅持家之術,而是讀書識字、彈琴鼓瑟、賞花弄草。
因此,嫁入金家后,她在耕織勞作上顯得笨拙無比,常被金母訓斥:
“別人家的新婦耕織、針線樣樣精通,你倒好,連個蠶都不會喂!”
“你這般不會持家,叫我如何放心將家交給你?”
這些話像一根根細針,刺進她的心里。
每每此時,金王孫便是她的救星。
他總會找些借口將她喚走,王娡便如同逃出生天一般,從金母的訓斥中解脫出來。
那時的她,還相信他是疼她的夫君,感激之情油然而生。
離開金母后,她便跟著金王孫一起玩耍,看他與少年們嬉戲打鬧,有時也忍不住參與其中,笑聲灑滿田野。
那一段時光,雖偶有金母的責難,但總體而言,是快樂的。
只可惜,幸福的日子太過短暫。
金王孫成婚后不到半年,金懷便向里正提出分戶單過。
分戶意味著授田百畝、分宅一處,對金家來說,是件值得慶賀的大喜事。
但對王娡和金王孫而言,卻是噩夢的開始。
每年八月,是重新統計戶籍、授田分戶之時。
金王孫的父親將請求呈報里正,經田典審核后,順利取得田宅。
金家為他們建屋添物,安排妥當。
里正與田典親自前來驗產登記,造冊上報縣廷,以備日后征稅服役。
從此,他們不再是依附父母的孩童,而是真正的“里民”。
里門之外的世界廣闊,但他們卻不能自由出入。
每年春耕,里民方可出里耕作,冬日則須閉門守舍,不得擅自外出。
田典每日五更即起,開門坐于門前,一一登記出門之人;
日暮歸來,亦須逐人查點,確認無人遺漏,方敢關門歸家。
若有人遲遲未歸,那便是大禍臨頭。
全伍之人必須出動尋找,否則按“亡失人口”論處。
若短時間內找回,鞭笞百下,皮開肉綻;
若逾期未歸,抓回后罰做苦役,男子修城墻,女子舂米,終生不得翻身。
里民如螻蟻,生死皆系于律法與鄉規之中。
分了戶,授了田,金王孫與王娡便如牛馬上了套,身不由己。
他們不再有撒嬌耍賴的空間,管他們的不再是父母,而是同伍的鄰里。
同伍之人如同一條繩上的螞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金王孫再無法逃避責任,唯有隨眾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復一日,辛勤勞作。
本以為“男耕女織”是分工合作,誰知現實殘酷:
女人不僅要紡織縫補,還需下田耕作,挑水劈柴,操持家務。
戰亂年代,男丁多赴戰場,家中事務皆落在女子肩頭。
白天勞作,夜晚織布,成了無數女子的宿命。
到了此時,王娡才豁然意識到,母親所教的才藝全然毫無用處。
母親引以為傲的才女,在鄉民眼中,竟然一無是處。
她站在灶臺前揉面,手指卻被面粉黏得難以舒展;
她坐在織機前紡紗,線頭卻總是打結;
她去田里幫忙鋤草,草沒鋤去,鋤去的卻是秧苗……
她不是不努力,只是——格格不入。
金王孫起初還會替她說幾句好話,后來也漸生厭煩:
“你怎就這么笨?別人家的媳婦都能做得好好的,你怎么就做不好?”
“我阿母說得對,你不配當我金家的媳婦!”
于是,拳腳多了起來,笑容少了下去。
昔日的溫柔繾綣,終究化作一聲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