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娡背著金俗,領著棗兒,沿大街往北,再向東走。
縣城東北角,有處大宅,便是田家的府邸。
她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氣派的宅院。
田府朱漆大門上的銅釘,在夕陽下泛著暗紅的光暈。
門楣“右更田府”的鎏金匾額晃得人睜不開眼。
王娡猶豫了好一會兒,才怯怯地走到門前。
她的粗布麻履踩在青石臺階上時,發出細微的摩擦聲。
她看見自己的倒影,在光可鑒人的銅鋪首上扭曲變形,恍惚間又變回那個槐里縣待嫁的少女。
守門家奴是位老者,見一位身穿皂絹直裾的農家少婦在門前徘徊,于是喝問:
“你在此作甚?”
王娡向前走了兩步,屈膝施禮。
“麻煩問老父一件事,這里可是田右更府上?”
老年門奴見王娡長得好看,雖說是平民女子打扮,卻收拾得干凈利落,就沒有兇神惡煞地趕她走,而是和氣地問道:
“你問我家家主有何事?”
“貴府夫人……可是姓臧?”
這句話在王娡喉間轉了又轉,最終輕若蚊蚋地吐出。
王娡想知道,田府的女主人是不是自己的母親臧兒,于是便有此一問。
老門奴瞇起的眼睛里閃過一絲精光,奇怪地打量著王娡。
他粗糙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玉璜——那是齊地特有的螭龍紋樣。
門奴點頭。
“我家主母正是姓臧?!?/p>
當“主母正是姓臧”幾個字落入耳中時,王娡忽然覺得懷中金俗變得千斤之重。
臧姓十分少見,這多半就是自己的母親。
三年來的委屈、驚惶、期待,此刻都化作一句顫抖的:
“我是槐里王家大娘……”
話說一半,又停了下來。
王娡收斂心神,向門奴請求:
“我是槐里王家大娘,想見貴府夫人。還望老父能通稟一聲?!?/p>
王娡本是長安城西槐里縣人,父親姓王,她是家中長女,所以自稱王家大娘。
所謂的大娘、二娘、三娘,就相當于大閨女、二閨女、三閨女。
老門奴仔細打量著王娡。
他知道自家主母是從槐里縣嫁過來的,但對主母前夫家里的情況并不了解,也不認識王娡這位“王家大娘”,所以他不敢確定王娡所說是真是假。
富貴人家的守門家奴,都是眼色很活的人,最會察言觀色,見風使舵。
這老年門奴知道,田府之中有個王二娘,是主母前夫的女兒。
如今,見來了一位漂亮女子,自稱“王家大娘”,他雖然不確定是真是假,心中卻估摸著有個八九不離十。
這門奴心中稍作思忖,便陪著笑臉對王娡道:
“這位小娘子,你自稱王家大娘,老奴也不認識。你看是否讓我向主母通稟一聲,再容你進去?”
王娡屈膝施禮,點頭謝道:
“多謝老父?!?/p>
于是,老門奴安排另外一位家奴進府中通稟。
他則將王娡讓到門房之中等候。
朱漆門樞發出低沉的吱呀聲,王娡提起裙裾,足尖輕點,跨過一尺高的檀木門檻。
陽光被檐角切割成菱形的光斑,灑在青磚墁地的庭院中。
她看見自己的麻履,在澄泥青磚上投下模糊的影,像一片飄零的桑葉落在玉階前。
五進院落次第展開,抄手游廊蜿蜒如篆,將青堂瓦舍勾連成禮制的圖騰。
正廳鴟吻高聳,垂脊上的蹲獸,在暮色中投下猙獰的影。
王娡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口補丁——那是她用槐里最常見的葛布縫制的,此刻卻粗糙得刺痛掌心。
眼前的景象,讓王娡心中感到震撼。
她感到一種莫名的緊張和拘謹。
想到興仁里自家的茅屋,王娡心中不禁涌起一種難以名狀的復雜情緒。
兩者差別之大,簡直一個是人間,一個是天上。
王娡在門房中,愣愣地站著發呆。
這時,見一位十來歲左右的女孩子從內院出來,向這邊跑過來,后面跟著一位年齡大些的婢女。
因那女孩子跑得太快,身后的婢女跟不上,口中喊道:
“二娘,慢點,小心摔著?!?/p>
那女孩子也不理會,一陣風便向府門口卷過來。
王娡仔細看,這女孩正是自己的妹妹王皃姁。
王娡怔怔望著這個已然抽條的少女,記憶中的總角丫頭,竟已梳起了雙鬟望仙髻。
“慢些,仔細……”
話音未落,溫軟的軀體已撞入王娡懷中。
皃姁發間桂花油的甜香,與童年記憶重疊。
王娡忽然想起出嫁那日,小妹也是這般死死攥著她的嫁衣不肯松手。
皃姁抱住王娡,高興得又蹦又跳。
臉上的笑都綻出花來。
“阿姊,你怎么來了?”
王娡含笑看著激動萬分的王皃姁,仔細端詳著三年未見的妹妹,眼中含著淚花,有高興,也有傷感。
這時候,婢女云舒也趕了過來,她屈膝向王娡施禮,并向王娡問好:
“奴婢見過大娘!”
見禮之后,云舒從王娡手中接過金俗。
云舒屈膝行禮時,腕間銀釧發出細碎的清響。
這個曾在王家共食藜羹的婢女,如今穿著越羅裁制的深衣。
當金俗被接過的剎那,王娡感到掌心一空,仿佛某種與貧賤相連的憑證被生生剝離。
王娡這才騰出手來,她將王皃姁緊緊抱在懷中,輕輕撫著她的頭發,哽咽著道:
“阿姊想阿母和妹妹,來看看你們。”
兩人抱了一會兒,才舍得分開。
皃姁拉著王娡的手,仰臉看著阿姊,催促道:
“走,我們去見阿母?!?/p>
王娡轉身向守門老奴道了謝,才和王皃姁、云舒說笑著走向內院。
王娡牽著皃姁的手往里走。
皃姁如歡快的鳥兒,邊蹦蹦跳跳往前走,邊嘰嘰喳喳和王娡說話。
進了二門,一位錦衣華服的婦人,正站在后堂門前等候。
這婦人看上去有三十出頭,氣度端凝,眉目間不見歲月痕跡。
站在那里沉穩端莊,優雅從容。
雖然美貌,卻不嬌不媚,一看就是大戶人家的當家主母。
她就是王娡和王皃姁的母親——臧兒。
臧兒立在青石階前。
暮色為她織錦深衣上的翟鳥紋鍍了層金邊,九子釵在鴉鬢間流轉著冷光。
王娡恍然驚覺,記憶中佝僂著漿洗衣物的母親,此刻挺直的脊背,竟與馳道旁的青松別無二致。
她曾無數次幻想過與母親重逢的畫面。
是喜極而泣?是相擁而哭?
可真正面對這一刻,她卻一時語塞,只覺喉嚨干澀,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她緩緩屈膝,聲音有些哽咽:
“娡兒拜見阿母?!?/p>
臧兒靜靜地看著眼前這個穿著粗布麻衣、面色憔悴的女兒,眼中閃過一抹復雜的情緒。
片刻后,她伸出手,輕輕扶起王娡。
那一瞬間,王娡感受到了久違的溫暖。
母親的手,依舊柔軟,卻比從前多了幾分沉穩與力量。
“進來吧?!?/p>
臧兒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王娡點點頭,跟隨母親走進內堂。
她們之間的對話不多,卻勝似千言萬語。
這一句“進來吧”,像是將她曾經失去的一切,重新拉回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