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娡已有將近三年未見過母親臧兒。
久別重逢,她再次見到母親時,心中竟生出一絲恍惚——母親變了。
看上去,比她出嫁時還要年輕一些。
眉宇間多了一股令人不敢輕慢的高貴氣質。
昔日那個在清貧中掙扎、日夜操勞、愁眉不展的婦人,如今已變得雍容閑雅、氣度自若。
王娡心下便知,母親的日子,早已今非昔比。
她松開妹妹王皃姁的手,緩步上前。
到了臧兒面前,她莊重地跪下行禮,伏地叩首。
臧兒見狀,連忙俯身將女兒扶起。
兩人面對面站著,臧兒雙手扶著王娡的臂膀,細細打量這個分別三年的女兒。
眼中滿是慈愛與關切。
只見王娡一身粗布裙襦,素帕罩頭,荊釵輕挽,雖難掩其絕世之姿,卻面色清瘦,眼神中透著不安與郁結。
臧兒心頭一緊,眼眶微紅。
“都怪阿母,這三年讓阿娡受苦了。”
王娡勉強一笑:
“阿娡不苦,這三年過得很好。”
話音剛落,淚水已在眼眶中打轉。
臧兒掏出手帕,輕輕拭去眼角淚痕,拉著王娡道:
“外面風大,我們到后堂說話。”
這時,她才注意到云舒懷中抱著的孩子。
“這是外孫女吧?來,讓外大母看看。”
說罷,她掀起襁褓一角仔細端詳,邊看邊夸:
“長得真好看,眉眼像你。”
說著,從云舒手中接過金俗,幾人一起步入后堂正廳。
廳中陳設考究。
幾案古樸,席榻整潔,屏風雕工精細。
屋內器物皆精巧細致,既有實用之物,也有裝飾之品,處處彰顯富貴氣象。
臧兒招呼王娡坐在身邊。
王皃姁也依偎過來。
云舒則在一旁侍立。
幾人逗了一會兒孩子。
臧兒想與王娡單獨談話。
她對王皃姁道:
“皃姁,你和云舒帶俗兒去西廂玩一會兒,我和你阿姊說會兒話。”
王皃姁點頭應諾。
云舒抱過金俗。
兩人一同出了后堂。
看著女兒日漸憔悴的面容,臧兒終于忍不住開口:
“這三年,阿母一直想去看你。但身子總是不太方便。”
她說的是實話。
自從嫁到田家后,她接連懷孕。
先是生下了長子田蚡,第二年又生下次子田勝。
如今,田勝才兩個月。
連生兩子,讓她在田家地位穩固。
可也因此,母女二人三年未曾相見。
此刻,臧兒拉著王娡的手,柔聲問:
“金家三郎待你如何?”
王娡本還沉浸在重逢的喜悅中,聽到這句話,情緒瞬間決堤。
她眼淚奪眶而出,哽咽著哭訴:
“阿母……阿娡的日子沒法過了。”
說罷,伏在臧兒膝上痛哭失聲。
臧兒一時不明所以。一手摟著她的肩膀,一手輕撫她的頭發,低聲安慰:
“不哭。有事告訴阿母。有阿母在,沒什么過不去的坎。”
王娡靠在母親懷里,如同回到童年,任憑淚水浸濕母親衣襟。
她一邊抽泣,一邊斷斷續續地講述這幾年的經歷。
聽著女兒的哭訴,臧兒心如刀割。
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孤身一人生活在金家,無人依靠,無人撐腰,被欺辱、被冷落。
那種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絕望,怎不讓人心碎?
她后悔當初倉促將女兒許配給金王孫;
她心疼女兒年紀輕輕便承受如此苦難;
她恨那金王孫無情無義,竟敢如此對待自己的妻子。
她幾乎當場就要派人前往興仁里,去找金王孫算賬。
但她很快冷靜下來。
沖動解決不了問題。唯有謀劃,方能改變命運。
這些年,臧兒歷經磨礪,早已不再是那個只知忍耐的女子。
她深知,要救女兒于水火,必須另尋出路。
臧兒望著王娡,腦海中浮現多年前的一幕。
那時王娡才八歲。
她們母女行走在終南山麓,楓葉似火,落葉鋪成金毯。
王娡牽著母親的手,腕上的銀鈴叮當作響,驚起林間棲鳥。
茅屋前,兩株古松斜倚,藤蔓纏繞如神祇長須。
屋檐下的銅鈴隨風輕響,仿佛遠古的召喚。
“阿母,仙翁不是住在天上的宮殿里么?”
小小的王娡仰頭癡問。
踏入茅屋,檀香與松脂的氣息撲面而來。
供案上八卦盤與青銅鼎靜靜陳列。
煙柱繚繞梁上,與窗外晨光交織成迷離幻境。
“姚仙翁,我兒王娡求您指點。”
臧兒跪在蒲團上,額頭幾乎觸地。
白發老者從煙霧中現身。
拂塵掃過王娡頭頂。
他瞳孔驟縮,仿佛看見什么不可思議的畫面。
“奇了,奇了……此女眉間有龍紋,命格竟似天子之母!”
蓍草無火自燃,青煙凝成篆字符文。
臨走時,暮色染紅云海。
臧兒袖中多了一卷帛書——那是姚仙翁用拂塵寫就的秘讖:
“鳳佩血環,燕聲未息;赤日入懷,乃誕龍嫡。”
當年臧兒一直相信姚仙翁所說的話。
她篤信王娡將來會成為皇后。
所以,她教王娡讀書識字,熟習詩書禮儀;教她學習音律,練習齊瑟秦箏。
她請出身齊國王族的母親田夫人,親自對王娡進行指導。
田夫人手把手教王娡宮中的禮儀規范,學習針織女紅。
由于怕王娡分心,耕地種田、采桑養蠶、經線織布、生灶做飯的活,臧兒從來不讓她干。
當王娡嫁入農家,這反而成了她的短處,在人前說不起嘴。
臧兒聽說竇皇后尊奉“黃老之術”,還專門請人為王娡講習《道德經》《黃帝四經》等黃老經典。
王娡對“黃老之術”雖說不上精習,也知道其中大意。
臧兒對王娡精心培養,滿心指望著女兒將來會入宮成為皇后。
可是接下來發生的事,卻徹底改變了王娡的命運。
此刻,看著眼前哭泣的女兒,臧兒忽然想起姚仙翁說的那句讖語。
她心中猛然一震。
“阿娡,你還記得當年姚仙翁的話嗎?”
王娡抬起頭,淚眼朦朧地看著母親。
“他說我命中,要做天子的母親。”
臧兒語氣堅定:
“既然如此,你的命運不該止步于金家。”
她握住王娡的手,目光灼灼:
“阿母不能再讓你受苦了。這一次,我要為你改命。”
王娡怔住。
淚水還未干,眼中卻泛起一絲希望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