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晚飯，臧兒與王娡、皃姁姊妹二人說了一會(huì)兒話。

燭火在銅燈盞中輕輕搖曳，光影在墻上晃動(dòng)，映得三人面容柔和。

屋內(nèi)飄著一股淡淡的桂花香，是從窗邊那盞熏爐里飄出來的，甜而不膩，像是舊日時(shí)光的余韻。

臧兒望著王娡腕上的青黑、眉間的委屈，心口一緊，像是被什么狠狠揪住。

她忽然伸手，輕輕撫了撫王娡的鬢角，指尖觸到她發(fā)絲間的枯澀，心頭一酸。

“去吧。”她輕聲道，語氣不容置疑，“讓云舒帶大娘去沐浴更衣，梳妝打扮。”

“是。”云舒應(yīng)聲退下，領(lǐng)人前去準(zhǔn)備。

過了半個(gè)時(shí)辰，王娡從內(nèi)堂緩步而出。

她一襲青色織錦深衣，鬢發(fā)如云，耳垂珠光流轉(zhuǎn)，唇上一點(diǎn)絳紅，宛如春日枝頭初綻的桃花。

她站在后堂門口，略顯局促地垂首，眉眼低斂，指尖不自覺地捏著衣角，像是不敢相信自己還能如此裝扮。

臧兒望著她，一時(shí)怔住。

眼前的女兒，竟如換了一個(gè)人。

那曾被拳腳與羞辱壓彎的脊梁，如今挺得筆直；

那曾躲在茅屋角落哭泣的女子，如今立于燈下，端莊溫婉，似從畫中走出。

她愣了片刻，旋即笑出聲來，眼角的細(xì)紋里盛滿了歡喜。

“來，到阿母跟前來。”

她招手，聲音里帶著幾分顫抖，像是怕她只是幻影一場(chǎng)。

王娡輕移蓮步，款款走來。

臧兒扶著她的肩膀，上上下下打量，眼中泛起水光。

她忽然伸手，替女兒理了理衣襟，又輕輕拂去肩上并不存在的塵灰，像是在撫摸一件失而復(fù)得的珍寶。

她微笑著問一旁的皃姁。

“阿姊好看嗎？”

“好看。”皃姁挽住王娡的手臂，笑得天真爛漫，“像仙子一樣。”

臧兒也笑了，目光溫柔如水：

“仙子是什么樣子？”

皃姁將頭靠在王娡肩上，輕聲道：

“仙子就如阿姊一般。”

三人笑作一團(tuán)，屋內(nèi)的氣氛終于從壓抑中掙脫出來，變得溫暖而輕盈。

臧兒拉著王娡坐下，語氣鄭重：

“阿母已將你回府之事，告知了你后父，依禮，你該去拜見他。”

王娡輕輕點(diǎn)頭，語氣溫順：“阿娡聽阿母安排。”

臧兒頓了頓，目光沉了下去，手指不自覺地摩挲著袖口的繡花。

“阿母想讓你在府中多住些日子，這事還得你后父點(diǎn)頭。”

王娡眉心一蹙，指尖輕輕絞著衣帶，語氣有些遲疑：

“可阿三過幾日會(huì)來接我，若他到府上鬧事……”

臧兒輕哼一聲，眉梢挑起，帶著幾分不屑：

“他敢？這里可不是興仁里。”

她忽然伸手，將王娡的手?jǐn)n在掌心，掌心溫?zé)幔路鹨獙⑦@些年錯(cuò)過的母愛，一股腦兒補(bǔ)回來。

王娡心頭一顫。

昨日的傷仍在隱隱作痛，那是金王孫動(dòng)輒拳腳相加留下的印記。

她實(shí)在不愿再回到，那個(gè)讓她心灰意冷的夫家。

如今，母親就坐在她身邊，像一座山，像一堵墻，像一道光。

她終于知道，有母親撐腰，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

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她將母親的手攥得更緊，仿佛一松手，就會(huì)再次失去。

“你住下來后，免不得要與后父多見幾面。”臧兒叮囑，語氣柔和卻堅(jiān)定，“不可失了禮數(shù)。”

王娡含淚點(diǎn)頭：“阿娡知道。”

臧兒看著她懂事的模樣，才稍稍安心。

她心中已有打算：明日先讓王娡拜見后父，然后去拜訪相士許負(fù)，再確認(rèn)一下女兒的命格。

她要為女兒謀劃一條真正的好路。

“明日阿母讓你先拜見后父，然后再去見一個(gè)人，你看如何？”

王娡輕聲應(yīng)下：“阿娡全聽母親安排。”

她雖已為人母，卻仍帶著少女般的天真。

未嫁金王孫前，她是田埂上撲蝶的甜杏兒，笑聲能醉倒三春柳；

嫁后，卻成了灶臺(tái)前熬苦藥的瓦罐，被賭債與拳腳淬出裂痕。

如今，母親的懷抱像一盆溫火，將她凍僵的心慢慢焐熱。

昨日還縮在茅屋角落抹淚的女子，今日已敢拽著母親衣角撒嬌。

她忽然好奇起來，抱著臧兒的胳膊，輕聲問：

“阿母，后父是怎樣一個(gè)人？是不是生得雄壯威武，相貌堂堂？”

臧兒一聽，笑出聲來，眼角笑紋里濺出幾星淚花，抬手輕戳她額頭：

“傻孩子，女子嫁人看的不單單是長(zhǎng)相，要看他能否為你遮風(fēng)擋雨。”

她忽然湊近王娡耳邊，聲音壓得極低：

“你那后父啊——”指尖往自己左臉一劃，“面如鑊底，滿面紫疤，乍一見他，仔細(xì)嚇著你！”

王娡“噗嗤”一笑，鬢邊珠花輕晃，手指不自覺地摸了摸耳墜：

“那阿母怎就肯嫁？”

臧兒替她理了理鬢發(fā)，指尖沾著淡淡桂香：

“人丑是個(gè)寶。”

王娡撇嘴，拉住母親的手，咯咯笑著倒在她肩頭：

“阿娡才不信。”

臧兒大笑起來，笑聲驚飛檐下紫燕：

“明日見到你后父，記得叫他阿叔。別如皃姁一般，頭回見他，嚇得藏到我身后。”

一旁的皃姁聞言，立刻撒嬌反駁：

“皃姁才沒有。”

王娡也笑，寵溺地看著妹妹，伸手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她的鼻尖：

“小妹連皇帝都不怕，怎會(huì)怕后父？”

臧兒將王娡的手攥得更緊，仿佛要將這些年錯(cuò)過的母愛，全熬成這滿室飄香的煙火氣。

“云舒，領(lǐng)大娘去榴香院歇了吧。”她吩咐道。

她俯身在王娡耳邊低語，聲如游絲：

“今晚，阿母要和你后父商量一下對(duì)策。”

她知道，當(dāng)務(wù)之急，是先將王娡從金家撈出來。

而下一步，她還要為女兒謀劃一個(gè)真正的好歸宿。

王娡起身，向臧兒屈膝施禮，告別母親，緩緩走出正廳。

“大娘隨我來。”云舒引著她，走向榴香院。

夜色漸深，屋檐下燈籠搖曳，風(fēng)中飄來一陣花香。

而屋內(nèi)，臧兒望著女兒離去的方向，良久未語。

她終于，將女兒脫胎換骨。

可接下來的路，才真正開始。

她緩緩坐回椅中，望著那盞未熄的燈，喃喃低語：

“阿娡，這一次，阿母拼上與金家對(duì)簿公堂，也不會(huì)讓你再回興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