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娡自早就對母親的過往心存好奇。
只是身為女兒,她不便多問。
而今,臧兒主動提起改嫁之事,王娡心中那顆沉寂已久的好奇種子,悄然萌芽。
“阿母,當年你是如何嫁入田家的?”
話音剛落,屋內空氣仿佛凝滯。
臧兒神情微變,目光忽而沉靜如潭,忽而如風卷殘云,竟透出幾分壯士斷腕的決然。
她緩緩抬眸,仿佛穿越風雪,回到那個改變命運的上午。
改嫁那日,田府用一輛犢車將臧兒接去。
沒有鳳求凰的鼓樂迎娶,也沒有少女出嫁時的十里紅妝。
臧兒想起在田府門前走下犢車的情景,眸中流露出一絲蒼涼。
“那時,我獨自站在田家門檻前,連跨都不敢跨。”
她低聲道,聲音如暮鼓晨鐘,敲在王娡心頭。
“風裹著雪花,刮得人臉生疼。我站在那里,像一株將枯未枯的草,風吹即折。”
所有這一切,都是母親田夫人促成的改變。
那年冬日,長安城西槐里縣,雪落如絮。
臧兒蹲在灶前,撥弄著將熄的柴火,手指凍得通紅,卻仍舍不得起身。
屋外風聲呼嘯,屋內冷得像冰窖。
粗陶碗中半盞粟粥早已涼透,映著從梁間漏下的天光,晃出她眼角新添的細紋。
她記得那天,母親——田老夫人,坐在她身邊,鬢邊銀絲在火光中微微閃動。
那是一位飽經風霜的母親,看著女兒日漸憔悴,心如刀絞。
她知道,若再這樣下去,臧兒與她的孩子們,終將困死在這破屋之中。
于是,她帶著臧兒,去見了那位曾為惠帝皇后相面的奇人——許負。
青銅博山爐中青煙裊裊,許負指尖輕輕劃過龜甲紋路,眉間浮起一抹若有所思的笑意。
她凝視著臧兒,許久,才緩緩開口:
“此女,有君侯之命。”
話音未落,窗外忽起狂風,卦旗獵獵作響,仿佛命運也在回應。
臧兒一怔,隨即苦笑。
她低頭看著自己那雙布滿黃繭的手,衣袖上還綴著補丁。
“妾年過三十,家徒四壁,何來君侯之命?”
許負只是微笑,并未多言,而是將目光轉向田老夫人:
“老夫人,若想改命,只有一法。”
“請夫人指點。”田老夫人急問。
“改嫁。”許負語氣淡然,卻如驚雷炸響。
“改嫁?”臧兒心頭一震,雙眸圓睜,雙手不自覺地絞緊。
她從未想過這條路。
一個帶著三個孩子的寡婦,要改嫁談何容易?
她所識之人,皆是寒門小戶,即便改嫁,又能跳出怎樣的泥潭?
可許負那一句“君侯之命”,卻像一粒種子,悄然落入她心田。
她低聲問母親:“阿母,可否打聽一下,從齊地遷來的親戚中,可有合適的人家?”
田老夫人沉吟片刻,腦海中忽然閃過一人。
“田玄。”她脫口而出。
臧兒一怔。
田玄,曾隨云中太守魏尚抗擊匈奴,斬敵九十余人,因功授爵“右更”。
如今雖年紀尚輕,卻已聲名在外。
更令人動容的是——他不久前喪妻,尚未續弦。
田老夫人目光堅定:“阿母去說,他定會允婚。”
說罷,她便親自前往田家。
命運,總在最不經意時,悄然改寫。
田玄第一次見臧兒,是在她抱著皃姁哄睡的那一刻。
她發絲微亂,眼神卻溫柔堅定,眉宇間不見哀戚,唯有從容。
那一刻,他忽然覺得,世間最動人的不是少女的嬌羞,而是女子歷經風霜后的堅韌與柔情。
下聘那日,春雪壓斷了臧兒舊居門前的棗樹枝。
皃姁躲在母親身后,望著紅綢包裹的漆盒堆滿堂屋,眼里滿是不安。
她尚年幼,還不懂,母親為何要離開這個破舊的家。
但臧兒懂。
她知道,這是她和孩子們唯一的出路。
嫁入田家不到一年,臧兒便懷了身孕。
次年,她為田玄生下一子。
不久后,又將皃姁接到身邊。
再一年,她又誕下一子。
母以子貴,她在田家的地位,也如春芽破土,一日日穩固。
如今,她坐在堂前,身邊兒女繞膝,再不是那個縮在灶臺邊的孀婦。
她望著女兒王娡,語重心長:
“阿娡,人挪活,樹挪死。”
王娡聽著母親講述過往,心中翻涌如潮。
她終于明白,母親當年毅然改嫁,是何等果敢。
若非母親當年那一步踏出寒門,今日的她,恐怕仍在金家受盡羞辱,連哭訴的地方都沒有。
她低頭沉思良久,終于抬起頭,眼中閃爍著前所未有的堅定:
“阿母,女兒愿意入宮。”
她一字一句,說得緩慢卻有力:
“宮中再險惡,也比在金家強。女兒愿賭這一把。”
臧兒聞言,眼角泛起淚光。
她看著女兒那張如花似玉的臉龐,心中已堅信:
她,就是未來的皇后。
但她也知,女兒還有牽掛。
“阿母,女兒還是擔心俗兒,再就是怕金阿三鬧事。”
陽光透過窗欞灑進屋內,暖暖的,像是母親的氣息。
臧兒輕輕撫摸著女兒的秀發,柔聲安慰:
“俗兒,阿母會和你后父商議,妥善安置。”
她頓了頓,嘴角揚起一抹冷笑:
“至于金阿三……收拾他,易如反掌。”
王娡卻仍有顧慮:
“可女兒已曾嫁人。”
臧兒握住她的手,語氣堅定:
“阿娡,你命中有貴,入宮之路,阿母自會為你鋪好。”
她頓了頓,目光溫柔卻堅定:
“已曾嫁人又如何?難道阿母不曾嫁人?”
她望著女兒,語氣柔和卻透著幾分釋然:
“你可知道,當今皇帝的母親薄太后,也曾是魏王的姬妾?”
王娡微微一怔,緩緩點頭。
漢初之時,風氣開放。
寡婦改嫁,如換衣裳般尋常。
朝廷鼓勵生育,不重貞節。選妃入宮,也不看出身,唯看美貌與福相。
臧兒輕輕一笑,眼中透出幾分智慧的光:
“你既有至貴之命,又生得這般標致,入宮之路,雖有波折,卻非不可行。”
王娡聽罷,心頭那最后一絲猶豫,也悄然散去。
她望著母親,眼中閃爍著淚光與希望:
“女兒聽阿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