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之宴已至高潮,眾女爭艷,風華各異。
而真正的焦點,卻始終落在田右更府的女公子王娡身上。
她前兩輪沉默不語,如今卻要一人獨展三藝,如劍出鞘。
皇太子妃、館陶公主與梁王后話音未落,諸女公子已陸續完成畫作。
這一輪,周仁孫女周瑾拔得頭籌;
王娡之妹王皃姁,與竇嬰之女竇璇,分列二、三。
劉嫖含笑點頭,從婢女手中接過漆盒,取出數支精制羊毫筆,一一賜下。
眾女欣然跪謝,笑語盈盈。
就在眾人以為才藝已畢時,
館陶公主劉嫖向婢女弄琴投去一眼。
弄琴心領神會,上前高聲宣布:
“下面,我們將迎來今日最特別的環節——”
“田右更府女公子王娡,將單獨為諸位貴賓,獻上她的書法與繪畫才藝。”
此言一出,滿園嘩然。
賓客交頭接耳,目光齊刷刷投向王娡。
她竟要補上?還要一人兼兩藝?
王娡在眾人注視下,從容起身。
她先向館陶公主、皇太子妃、梁王后深深一禮,姿態端雅。
隨后緩步至幾案前,輕挽衣袖,露出一截白如凝脂的手腕。
婢女迅速鋪開素絹,兩端壓上青玉鎮尺。
王娡立于案前,凝神片刻,提筆蘸墨。
筆鋒輕落,如蜻蜓點水。
數筆勾勒,一朵含苞荷花已躍然絹上。
她用筆極簡,卻精準無比——
荷莖挺立,荷葉舒展,花瓣微綻,似有清露將滴。
不施重彩,不加繁飾,卻將“出淤泥而不染”之神韻,盡現筆端。
短短片刻,一幅《素荷圖》已然完成。
那花仿佛剛從湖中浮出,帶著水汽與晨光,鮮活欲滴。
弄琴親自捧畫,呈至三位貴人面前。
劉嫖細看良久,眼中閃過驚艷:
“此畫無匠氣,有天趣。不似出自閨閣之手。”
薄瑤輕嘆:
“一筆一畫,皆有呼吸。”
沈瓊默然不語,指尖掐入掌心。
她原以為王娡不過容貌出眾,誰知畫技竟至如此境界?
畫畢,王娡轉身,又取一支狼毫筆,在空白木牘上書寫。
內容仍是《關雎》前四句: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她書體為小篆,筆畫圓潤如玉,結構嚴謹如鐘鼎銘文。
字字獨立,卻氣脈貫通;
線條婉轉,卻力透木背。
十六字寫罷,墨色勻凈,章法疏朗,如珠玉落盤,清雅天成。
弄琴再將木牘呈上。
劉嫖執牘細觀,越看越驚:
“小篆難在端莊而不板滯,靈動而不輕浮。此女竟能兼得二者!”
她將木牘遞與薄瑤。
薄瑤輕撫字跡,低語:
“這字里,有書卷氣,更有靜氣。”
沈瓊接過,指尖微顫。
她忽然明白——
這不是才女,這是……命格不凡之人。
劉嫖命人將書畫并列展示,賓客無不驚嘆:
“原來她一直藏著!”
樂器演奏環節開始,諸女紛紛獻藝——
有撫古琴者,清越如泉;
有彈齊瑟者,鏗鏘如鼓;
有吹洞簫者,幽咽如訴。
劉嫖皆賜彩帛,以示嘉獎。
但眾人目光,始終追隨著王娡。
她會奏什么曲?
她真能再驚四座?
終于,輪到王娡。
她起身,輕移蓮步,如云出岫,飄然至秦箏前。
那是一具桐木十三弦秦箏,漆面溫潤,雁柱整齊。
王娡端坐于席,素手輕拂箏面,閉目凝神。
剎那間,園中仿佛萬籟俱寂。
風停,葉止,連池中游魚也悄然浮出水面。
她似與箏合為一體,如月下孤蓮,遺世而獨立。
驀然——
一指輕劃,弦音乍起,如冰泉迸裂,清冽入心。
她奏的是古曲《陽春白雪》。
初段如春風拂柳,輕盈流轉;
中段似溪水穿石,婉轉不絕;
至高潮處,十指翻飛,弦音如雪落松林,簌簌有聲,又似千山初晴,萬物復蘇。
賓客皆屏息凝神,有人閉目沉醉,有人眼角微濕。
連湖對岸竹軒閣中的劉啟與劉武,也不由站起身來,隔水遠望。
王娡身姿微傾,指尖躍動如蝶,
每一音,都似從心尖流出;
每一句,都如命運低語。
曲至尾聲,弦音漸弱,如雪融春泥,余韻悠悠不絕。
曲終,余音繞梁。
眾人仍陷于那片純凈之境,久久未動。
直至王娡緩緩抬頭,叉手屈膝,向四方賓客施禮,
眾人方如夢初醒,爆發出雷鳴般的喝彩!
“妙啊!”
“真乃天人之音!”
“從未聽過如此動人的《陽春白雪》!”
劉嫖滿面春風,連連贊嘆:
“今日得見王娡三藝,本宮此生無憾!”
薄瑤目光深邃,輕聲道:
“此女之才,不在技藝,而在……心氣。”
唯有沈瓊,垂眸不語。
她指尖冰涼,袖中帕子已被攥得微濕。
只聽她心中低語:
“阿武方才,竟不自覺走到了窗前……”
“他眼中,有光。”
風過荷塘,漣漪輕起,
而她袖下的手,悄然收緊。
馬車緩緩行駛在長安城的大街上,
車廂內彌漫著淡淡的椒蘭香——
那是懸于車簾的青囊香袋所散發的氣息,內填蘭草、花椒與零陵香,驅穢安神。
臧兒坐在車廂一角,微閉著眼,似在假寐,實則心潮翻涌。
王娡靜坐她身旁,眉間微蹙,目光凝于車窗之外。
車外,東市的喧囂漸漸遠去,叫賣聲、車馬聲、孩童嬉鬧聲,如潮水退去。
她心中卻并不平靜。
館陶公主府中的一幕幕在腦中回放——
那幾案前的凝視,那眾人前的沉默,那書畫箏音中的鋒芒畢露……
每一眼,每一語,都似暗藏深意。
她不知自己為何被如此看重,
更不知這榮耀背后,是青云之階,還是深淵之口。
她悄悄瞥了一眼母親,見臧兒雙目輕闔,神情莫測。
她知道母親在想什么——
館陶公主今日之舉,絕非尋常賞玩。
可她不能問,也不知如何問。
臧兒雖表面沉靜,內心卻如江流暗涌。
她看得分明——
劉啟與劉武,皆因王娡而動容。
劉嫖眼中,更有深意。
她只盼宮中早傳音訊,
好為女兒定下前程。
田婉與皃姁兩個小女兒依偎在角落,低聲笑語,如雀鳴林間。
只聽皃姁掩口輕笑:
“婉姊,你說那黑衣公子,竟是皇太子?還有那位紫衣的,是梁王?”
田婉抬眼看了看閉目不語的臧兒,輕推她一下:
“小聲些!莫要驚擾母親。再說,那羊肉湯肆里,他們可沒少嫌棄咱們粗鄙。”
皃姁吐舌一笑:
“可他們今日,不也盯著阿姊瞧?”
車輪轆轆,駛出城門。
街市的喧囂徹底遠去,取而代之的是郊外清脆的鳥鳴,與微風拂過麥浪的沙沙聲。
車廂內,一時寂靜。
唯有香囊輕晃,椒蘭之氣幽幽浮動。
王娡低垂眼簾,指尖輕撫袖口繡紋。
她不知前路如何,
卻已明白——
從今日起,她不再是田右更府那個逃回的女子。
她是,被命運選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