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輪轆轆,光影不定
馬車緩行在暮色沉沉的官道上,
像一葉浮于暗流的小舟。
臧兒緩緩睜開眼睛。
她側(cè)頭看向王娡,眼中閃過一絲復(fù)雜的情緒——
是欣慰,是擔憂,是身為母親,對女兒命運的隱隱不安。
她拉住王娡的手,輕輕放在自己掌心,另一只手覆了上去,暖意緩緩滲入。
“阿娡,你覺得今日館陶公主的用意如何?”
王娡微微一怔,隨即垂下眼簾,聲音輕得像怕驚擾了夜:
“阿母,女兒也不敢妄自揣測。”
緩了一緩,她又若有所思地道:
“不過……館陶公主倒是頗為親厚。”
說罷,她輕輕靠在母親肩上,像小時候那樣。
臧兒沒有動,只輕輕拍了拍她的后背,
像在安撫一只初入風雨的雛鳥。
她懂這“親厚”背后的分量。
館陶公主劉嫖,是皇帝最寵愛的女兒,
是皇太子劉啟的親姊,
更是梁王背后,那根看不見的提線人。
今日這場端午游園,
賓客如云,卻只邀了兩位男賓——
皇太子與梁王。
這般刻意,怎會只是“欣賞才華”?
她正欲再問,忽而想起什么,
轉(zhuǎn)而輕聲問道:
“阿娡,你出嫁時,我送你的玉佩……還在嗎?”
王娡一愣,抬手撫了撫胸口,低聲道:
“還在。”
臧兒伸出手:
“拿來,讓阿母看看。”
王娡從頸間輕輕解下玉佩,遞入母親手中。
那是一枚紅玉佩,色澤如凝脂初霞,溫潤中透出沉靜的光。
中央一道暗紅紋路,雕作雙鳳朝陽之形——
兩鳳展翼翱翔,共向一輪隱現(xiàn)于云間的旭日。
鳳目以金線點染,微光流轉(zhuǎn),似有生命。
臧兒接過來,指尖緩緩摩挲那道暗紅紋路,
然后將它緊緊握在掌心,
仿佛握住了家族沉甸甸的過往。
她閉目片刻,心中暗潮翻涌。
這塊玉,是她當年嫁入王家時的陪嫁之物。
母親田老夫人曾告訴她——
“此為‘雙鳳佩’,是當年燕、齊聯(lián)姻時,臧家贈予田家的聘禮。
它本是一對,另一枚,是‘血玉環(huán)’,可惜燕王戰(zhàn)敗之時,遺失燕宮。”
她曾以為那只是母親講的舊事。
可如今,看著掌心這枚紅玉鳳佩,
那“雙鳳朝陽”的圖紋在燭光下隱隱生輝,
她忽然明白——
這不只是信物,
而是一段被掩埋的血脈與權(quán)柄的印記,
是天命重啟的征兆。
燕王敗后,血玉環(huán)隨之失蹤。
而雙鳳佩,卻隨她改嫁,流轉(zhuǎn)民間。
如今,女兒佩戴此佩入世,
是否……正是那場舊局重啟的前兆?
只是……當著田婉與皃姁兩個年幼孩子,
她不能說,也不敢說。
馬車在田府門前停下。
婢女云舒、紫菱早已在門房等候。
家仆放下車凳,二人上前扶臧兒與王娡下車。
田婉與皃姁蹦跳著跑進府內(nèi),笑聲如鈴。
臧兒讓王娡先回房休息,自己則徑直走向后堂。
她需要靜一靜,理一理這盤突然展開的棋局。
后堂東間,燭火微搖。
臧兒獨坐案前,手中把玩著那枚雙鳳佩。
窗外夜色如墨,屋內(nèi)香煙裊裊。
她想起母親臨終前的叮囑:
“雙鳳佩與血玉環(huán),本為一對,象征燕齊共治之約。
若有朝一日,雙信重逢,鳳朝陽現(xiàn),便是天命更迭之時。”
她曾以為那只是老人執(zhí)念。
可如今,看著玉佩上那對栩栩如生的鳳鳥,
她忽然感到一陣寒意——
命運的輪盤,似乎正悄然轉(zhuǎn)動。
她想起祖父戰(zhàn)敗身死,家族敗落,
想起父母忍辱負重,仍不忘對自己悉心培育。
想起為女兒入宮四處奔走,卻屢屢碰壁……
一切的困頓與掙扎,
是否都與這枚玉佩有關(guān)?
而今日館陶公主的突然邀約,
是否,正是這封印松動的第一道裂痕?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翻涌。
如今,已不是她能左右的局。
她能做的,
只是將這枚雙鳳佩,
交到女兒手中,
再目送她,走入那深不可測的宮墻。
回到房中的王娡,輕輕解下華服,步入浴桶。
花瓣浮于水面,香氣氤氳,洗去一身疲憊與塵埃。
她換上柔軟的素色便服,絲綢貼膚,如春風拂過。
夜幕已深,天幕如墨,星子稀疏。
房內(nèi)錦衾羅帳輕搖,黃暈燭光灑落,
映出一片靜謐安寧。
她倚著迎枕,手捧書卷,獨坐床榻。
可眼神迷離,思緒早已飄遠。
她想起前些日子,與皇太子、梁王在街上的兩次邂逅——
一次是隔窗對望,一次是鄰坐近觀。
皆是偶然,卻都似有意安排。
她更想起今日游園——
那精心布置的花園,那突如其來的男賓,
那館陶公主意味深長的笑容……
她不信世間有如此巧合。
尤其是,
為何偏偏是皇太子與梁王?
是皇太子授意?
還是梁王在背后操縱?
亦或……是館陶公主,為誰鋪路?
她想起母親為她入宮之事四處奔走,
那焦急的神情,那深夜的嘆息,
都刻在她心底。
就在她們幾乎絕望時,
請柬卻如天降。
是機緣?
還是……姚仙翁當年那句“鳳佩血環(huán),燕聲未息。赤日入懷,乃為龍嫡!”的預(yù)言,
終于開始應(yīng)驗?
王娡指尖輕撫胸口,才發(fā)覺——
在返回長陵途中,她已將雙鳳佩交給了母親。
那熟悉的溫潤觸感,此刻不在胸前,
卻仿佛仍貼著心口,像一縷未曾散去的暖意。
夜色深沉,館陶公主府在昏黃燈光中,如一只蟄伏的巨獸,靜默而神秘。
劉啟,皇太子,
下午才與太子妃一同離開。
可不過片刻,他又去而復(fù)返,
再一次踏入這片充滿秘密的府邸。
他心中有一團火,
燒得他坐立難安,食不甘味。
他想見她——那個在游園中驚鴻一瞥的女子。
他想知道她的一切。
她的名字,她的過往,她眼底那抹淡淡的疏離。
后堂寂靜無聲,燭火微搖。
館陶公主劉嫖獨坐案前,
唇角含笑,仿佛一切盡在掌握。
門外腳步輕響。
劉啟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神情焦灼,目光急切。
劉嫖仿佛早已預(yù)料,只輕輕揮手:
“進來。”
劉啟未及落座,便急問:
“阿姊,上午……她如何?”
聲音微顫,泄露了心底的波瀾。
劉嫖忍俊不禁,眼中卻閃過一絲了然。
她指了指對面:
“先坐下再說。”
劉啟坐下,從案上食盒中抓起一顆李子塞入口中,
卻無心咀嚼。
劉嫖看著這個自幼疼惜的阿弟,
心中微嘆。
外人只見他尊貴顯赫,
誰又知他日日如履薄冰,
在太子之位上,步步驚心?
待他咽下李子,她才緩緩道:
“她叫王娡,是田右更續(xù)弦夫人臧兒的長女。”
劉啟點頭,恍然:
“怪不得住在田府。”
劉嫖話鋒一轉(zhuǎn),眉頭微蹙:
“不過……有一點,不知你是否介意?”
她頓了頓,聲音壓低:
“她……已嫁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