儲藏室狹窄的門框如同一個冰冷的畫框，將姐姐李清然的身影牢牢框在其中。逆著外面客廳昏黃的光線，她的臉孔隱沒在深重的陰影里，只有那雙眼睛，如同兩點幽深的寒潭，清晰地穿透昏暗，牢牢鎖定在跌坐在地的李清梅身上。那把銀色的剪刀，在她垂下的手中，像一只蟄伏的毒蛇，刃口反射著儲藏室頂那盞蒙塵燈泡的微光，凝聚成兩點冰冷、銳利、充滿威脅的星芒。

“梅梅…你在看什么呢？”李清然的聲音再次響起，如同浸了冰水的絲綢，滑膩而冰冷，每一個字都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刻意放緩的節(jié)奏。

李清梅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沖撞，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腕間那冰冷刺骨的倒計時紋身——1824:23:00。她甚至能聽到自己血液在耳膜里奔流的轟鳴。她幾乎是手腳并用地向后蹭，脊背死死抵住冰冷的墻壁，仿佛想把自己嵌進水泥里去，遠離門口那個散發(fā)著無形壓力的身影。地上散落的戶籍檔案復(fù)印件如同枯死的落葉，那張印著“李清梅：已故”的紙頁，正正地攤開在她腳邊，像一道無法愈合的傷口，無聲地嘲笑著她。

“沒…沒什么…”李清梅的聲音干澀沙啞，如同砂紙摩擦，“找…找點舊東西…”她的目光不受控制地瞟向地上那張詭異的全家福復(fù)印件——父親、母親、年幼的姐姐李清然，以及那個站在中間、沒有五官、只有一片慘白虛影的“自己”。那空洞的白色面孔，像一張無聲的吶喊，直直地、無形地“瞪”著她。

李清然的視線，似乎也隨著李清梅的目光，落在了那張照片上。陰影中，她的嘴角似乎極其輕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形成一個轉(zhuǎn)瞬即逝、卻又無比清晰的弧度。

“哦？”她輕輕地應(yīng)了一聲，那聲調(diào)微微上揚，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興味，如同貓在玩弄爪下的獵物?！澳切际沁^去的事了?！彼穆曇粢琅f柔和，卻像裹著蜜糖的毒針，“人…要向前看，不是嗎？”

她的腳步動了。沒有聲音。那雙普通的帆布鞋踩在儲藏室布滿灰塵的水泥地上，本該發(fā)出輕微的聲響，卻如同踏在虛空之中，悄無聲息。她緩緩地、一步一步地走了進來，每一步都讓狹小空間里的空氣變得更加粘稠冰冷?；覊m在她腳邊微微浮動，如同被驚擾的亡魂。

那把剪刀的刃口，隨著她手臂的輕微擺動，在昏暗的光線下劃出幽幽的寒光軌跡，始終若有若無地指向李清梅的方向。

李清梅的呼吸幾乎停滯。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住她的四肢，收緊她的喉嚨。她感覺自己像一只被釘在標本板上的昆蟲，無處可逃。李清然身上散發(fā)出的那種平靜到極致的壓迫感，比門外黑暗中那兩點猩紅兇光更加令人窒息。

“姐…”李清梅艱難地擠出這個稱呼，試圖抓住最后一絲親情的虛幻繩索，“那張照片…為什么…為什么我沒有臉？”她的聲音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指向地上那張詭異的全家福。

李清然的腳步停在了離李清梅不到一米的地方。她的目光終于從地上的照片移開，重新落在李清梅臉上。陰影中，她的眼睛似乎微微瞇了一下，像在審視一件新奇又古怪的物品。

“臉？”她輕聲重復(fù)，語氣里帶著一種天真的困惑，卻讓李清梅感到徹骨的寒意?！懊访罚阍趺磿羞@么奇怪的問題？”她微微歪著頭，動作帶著一種少女般的嬌憨，但這姿態(tài)出現(xiàn)在此情此景下，只顯得無比詭異?！罢掌希皇且恢敝挥形覀?nèi)齻€人嗎？爸爸，媽媽，還有我?！彼f著，目光再次掃過地上那張照片，仿佛真的只看到了三個清晰的人影，而那個慘白的虛影對她而言，只是空氣。

李清梅如墜冰窟。李清然的話語和眼神，沒有絲毫作偽的痕跡。她是真的…看不到那個虛影！或者說，在她的認知里，那個位置…從來就是空的！

“那…那戶籍上…”李清梅不死心，掙扎著指向那張宣告她死亡的紙頁，“為什么說我死了？為什么說李清梅2003年就死了？我明明在這里！我就在這里??！”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絕望的控訴和一絲歇斯底里。

李清然臉上的那點困惑消失了。陰影中，她的表情似乎沉靜了下來，甚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那憐憫如此冰冷，如同手術(shù)刀的反光。

“梅梅，”她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種近乎嘆息的腔調(diào)，如同在安撫一個陷入癔癥的病人?！澳阌珠_始說胡話了?！彼哪抗饴湓诶钋迕芬驗榧佣⑽㈩澏兜氖滞笊?，那里，倒計時的數(shù)字在昏暗光線下散發(fā)著不祥的暗紅微光。

“你太累了。高考的壓力太大了…讓你產(chǎn)生了幻覺?！彼⑽⒏┥?，朝李清梅伸出了手——那只沒有握著剪刀的手，白皙、纖細，帶著一種邀請的意味。

“來，起來。地上涼，別坐在這里了。回你房間休息吧?！彼恼Z氣溫柔得滴水不漏，如同最體貼的姐姐。

但李清梅卻像被毒蛇的信子舔過皮膚，猛地向后一縮，身體撞在墻壁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她死死地盯著那只伸過來的手，仿佛那不是手，而是某種致命的陷阱。她更緊地抱住了膝蓋，將自己蜷縮成一團，仿佛這樣就能抵御那無處不在的、冰冷的否定。

“不…我不是幻覺…”她喃喃著，聲音低得如同囈語，更像是在說服自己，“我記得…醫(yī)院…消毒水…咳嗽…很黑…很冷…”那些深埋的死亡記憶碎片，此刻如同尖銳的玻璃渣，在她混亂的思緒中翻滾，刺得她頭痛欲裂。

李清然伸出的手在空中停頓了片刻。陰影中，她的眼神似乎徹底冷了下來，那點偽裝的溫柔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深不見底的漠然。她緩緩地收回了手。

“看來你真的很不舒服。”她的聲音恢復(fù)了那種毫無波瀾的平靜，聽不出喜怒。“好好休息吧，梅梅。別再胡思亂想了。”她說完，不再看蜷縮在墻角、渾身發(fā)抖的李清梅，緩緩轉(zhuǎn)過身。那把銀色的剪刀在她手中，刃口的寒光隨著轉(zhuǎn)身的動作，在狹小的儲藏室里劃出一道冰冷的弧線，最后消失在門口的光影中。

腳步聲依舊無聲。她離開了。如同一個悄然退場的幽靈。

儲藏室里只剩下李清梅粗重的喘息和灰塵在微弱光柱中飛舞的軌跡。死寂重新籠罩下來，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她癱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著同樣冰冷的墻壁，目光空洞地望著門口那片李清然消失的光影交界處。

手腕上的倒計時冰冷地跳動著：1824:22:30。每一次微弱的震動，都像在提醒她時間的流逝，提醒她這個“存在”的倒計時。

她被否定了。被這個“家”，被這個“姐姐”，徹底否定了存在的根基。她是誰？她來自哪里？她為何在此？這些問題像冰冷的絞索，緊緊勒住了她的脖子。

不！不能就這樣！她需要證明！哪怕只有一絲一毫！證明她存在過！證明她不僅僅是這個扭曲世界里的一個錯誤代碼！

一個念頭，如同絕望中的火星，猛地在她混亂的思緒中閃現(xiàn)——冰箱！那個寫著“祝梅梅生日快樂”的腐爛蛋糕！那是昨天她考完語文回家時看到的！雖然當時只覺得詭異不適，但現(xiàn)在想來，那上面清晰地寫著她的名字！那是“現(xiàn)在”的時間點里，屬于“李清梅”這個存在的痕跡！它沒有被抹去！它就在廚房的冰箱里！

這個念頭像一針強心劑，瞬間驅(qū)散了部分如跗骨之蛆般的絕望。她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雙腿因為長時間的恐懼蜷縮而有些發(fā)麻。她顧不上去撿地上那些散落的、宣告她死亡的紙頁，也顧不上拍掉身上的灰塵。她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溺水者，踉蹌著沖出儲藏室，沖向廚房。

客廳里，晚餐的殘局依舊擺在桌上。那盤糖醋排骨的醬汁已經(jīng)凝結(jié)成暗紅色的塊狀物，散發(fā)出更加甜膩怪異的味道。覆蓋著黑紗的漆黑通知書靜靜地躺在桌角，像一塊不祥的墓碑。母親還癱坐在玄關(guān)的門邊，眼神空洞地望著天花板，似乎仍未從剛才的驚嚇中恢復(fù)。父親則不知何時離開了餐桌，坐在客廳角落那張吱呀作響的舊藤椅上，手里捧著一本封面模糊的書，眼神卻空洞地望著窗外濃重的夜色，仿佛靈魂已經(jīng)抽離。整個空間彌漫著一種劫后余生卻又死氣沉沉的怪異氛圍。

沒有人注意到李清梅的異樣，或者說，沒有人愿意去注意。

她沖進廚房。冰箱那熟悉的、方方正正的白色輪廓在昏暗的廚房角落里沉默佇立。冰箱門上還貼著幾張超市促銷的磁貼和一張寫著“記得買鹽”的便簽條。一切都顯得那么日常，卻又處處透著說不出的別扭。

李清梅的心跳得飛快，她深吸一口氣，帶著一種近乎朝圣般的緊張，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握住了冰箱冷藏室那冰冷的金屬門把手。一股寒氣順著指尖瞬間蔓延開來。

“咔。”

門鎖彈開的聲音在寂靜的廚房里格外清晰。

她猛地拉開了冰箱門！

一股混雜著各種食物氣味的冷氣撲面而來，中間夾雜著一絲極其微弱、卻異常頑固的、如同水果過度發(fā)酵后又腐爛的甜膩酸味。

冰箱冷藏室內(nèi)，燈光照亮了里面擺放的物品：幾瓶喝了一半的飲料，幾盒剩菜用保鮮膜覆蓋著，幾枚雞蛋，還有…一個塑料盒子。

那是一個圓形的、透明的塑料蛋糕盒。盒子并不大，就放在冷藏室第二層隔板的中央，非常顯眼。

李清梅的目光瞬間被它攫住，瞳孔驟然收縮！

蛋糕盒里面，確實裝著一個蛋糕。或者說，曾經(jīng)是一個蛋糕。但現(xiàn)在，它更像是一團被遺棄在潮濕角落、任由霉菌狂歡的有機垃圾。

奶油裱花早已塌陷、融化，變成了粘稠的、黃褐色的、如同嘔吐物般的糊狀物，從蛋糕胚的邊緣流淌下來，在透明的塑料盒底積了厚厚一層粘膩的液體。原本鮮艷的水果裝飾（草莓？櫻桃？）徹底腐爛，呈現(xiàn)出一種近乎黑色的深褐，表面覆蓋著一層濃密、灰綠色、如同天鵝絨般的厚厚霉菌，有些菌絲甚至穿透了腐爛果肉，像細小的觸手般在粘稠的奶油糊里微微搖曳。蛋糕胚本身也未能幸免，暴露在外的部分呈現(xiàn)出一種令人作嘔的、濕漉漉的深棕色，布滿了霉斑。

但最刺眼的，是蛋糕盒的透明蓋子上，用鮮紅色的、尚未完全干透的果醬（或者某種類似血液的粘稠物？）歪歪扭扭地寫著幾個大字：

“祝梅梅生日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