齒輪冰冷的觸感透過皮膚滲入李清梅的骨髓。咖啡館地下室昏黃的燈光下,那枚從文學院地下室險死還生奪回的黃銅齒輪靜靜躺在桌面上,表面覆蓋著晦暗的鐵銹,邊緣磨損得厲害,仿佛經歷過無數次粗暴的嚙合與分離。
它不再是冰冷的金屬,更像一顆沉默而危險的心臟,每一次使用都伴隨著無法預知的代價。記憶蛀蟲啃噬過的虛空感仍在腦中隱隱作痛,課本上消失的字跡和合照里淡化的身影,都是世界對她存在的否定。
“這東西,”臟辮女孩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敬畏,手指懸在齒輪上方,終究沒有真正觸碰,“它…很重。不是重量,是感覺?!?/p>
李清梅沒有說話,指尖劃過齒輪冰冷的齒牙。就在接觸的瞬間,一種奇異的嗡鳴感順著指尖直沖腦海,眼前猛地炸開一片破碎的光影——
*——刺耳的金屬摩擦聲,視野劇烈搖晃顛倒,輪胎在濕滑路面絕望的嘶鳴!身體被巨大的慣性狠狠拋起又砸落,骨頭碎裂的脆響近在咫尺,濃烈的血腥味混合著汽油味嗆入喉嚨。
劇痛尚未完全淹沒意識,視野邊緣捕捉到路邊那個熟悉的身影,姐姐李清然,正驚恐地捂住了嘴,瞳孔因極度恐懼而放大……
幻象驟然消散,李清梅猛地抽回手,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后背瞬間被冷汗浸透。又是這個!車禍重置的閃回碎片,不同版本的死亡場景像幽靈一樣糾纏著她。
每一次觸碰這枚齒輪,那些被世界強行覆蓋或抹除的“錯誤”痕跡,都會像沉船的殘骸般短暫地浮出記憶的黑暗海面。
“你又‘看’到了?”臟辮女孩遞過來一杯水,眼神復雜。
李清梅灌下幾口冰水,壓下喉頭的腥甜和眩暈,點了點頭。
“守鐘人…他到底是誰?他說過,這齒輪不是用來改變劇情的?!彼⒅X輪,那場重置幻象里姐姐驚懼的臉揮之不去。代價,守鐘人提到過使用它的代價。她需要答案,刻不容緩。
“跟我來。”臟辮女孩沉默片刻,轉身走向地下室更深處一個幾乎被雜物淹沒的角落。她費力地挪開幾個落滿灰塵的舊木箱,露出后面一扇極其隱蔽、幾乎與墻壁融為一體的老舊木門。
門上沒有把手,只有一個淺淺的、仿佛被歲月侵蝕出的凹痕。女孩從脖子上解下一枚細小的、造型奇特的金屬片——像一枚微縮的鐘表指針——輕輕嵌入凹痕。
“咔噠?!币宦曒p響,門無聲地向內滑開,一股混合著塵埃、陳舊紙張和淡淡鐵銹味的冷風撲面而來。
門后是一個狹小的空間,不超過五平米。
令人驚異的是,除了地面,其余五面墻壁——包括天花板——都被打磨得極其光滑、近乎完美的鏡面所覆蓋。
燈光不知從何處漫射進來,在無數個鏡像中反復折射、增殖,將整個空間映照得一片通明,卻又因為鏡像的無限疊加,產生一種令人暈眩的失重感。這里沒有影子,只有無數個李清梅和臟辮女孩的身影,從各個角度、以各種姿態凝固在鏡中,層層疊疊,延伸到視覺的盡頭。
絕對的明亮,卻帶來一種比黑暗更深的孤立與透明感,仿佛置身于一個剔透的水晶牢籠,每一個念頭、每一個微小的動作,都被這冰冷的鏡壁忠實地捕捉、復制、昭示。
“鏡面隔離間,”臟辮女孩的聲音在密閉的空間里顯得有些失真,帶著奇異的回響,“觀測者的視線會被鏡子的無限反射干擾、分散。只要不發出太大的聲音,這里暫時是‘安全’的。至少,能讓你安靜地想點事。”
李清梅看著鏡中無數個自己,那些臉上帶著同樣的疲憊、困惑和一絲強行壓下的驚悸。她深吸一口氣,努力忽略這種被無限復制的詭異感,將注意力強行拉回到桌面的齒輪上。
在這個冰冷、絕對“干凈”的鏡之囚籠里,或許真能剝開這枚銹蝕齒輪包裹的秘密。
她再次小心地拿起齒輪,這一次,沒有了劇烈的幻象沖擊,但指尖傳來的嗡鳴感更清晰了,像某種沉睡機械即將啟動前的震顫。
她閉上眼,集中全部精神,嘗試去“感受”這枚金屬造物內部流淌的信息。冰冷的觸感下,仿佛有極其細微的、無形的“絲線”在齒輪的齒牙間穿梭、纏繞、繃緊又松弛。
這些絲線連接著…某種龐大得難以想象的東西。是世界的運轉?是規則的脈絡?她無法“看”清,只能模模糊糊地“感知”到一種龐大、精密、冷漠、帶著鐵銹味的“結構”。
這枚齒輪,似乎是這龐大結構上脫落下來的一個微小部件,一個…卡在某個關鍵節點上的“楔子”?
她睜開眼,鏡中的無數個自己也同時睜開了眼睛,目光都聚焦在她手中的齒輪上。
“它不是動力源,”她低聲說,聲音在鏡面間輕輕碰撞、回蕩,“它更像是…一個強行塞進運轉不靈的機器里的墊片?一個…用來堵住漏洞的塞子?”
臟辮女孩鏡中的影像點了點頭:“接近了。守鐘人說過,它的力量不是創造,而是‘停滯’。是強行讓某個‘點’卡住,哪怕只是一瞬。”
“代價呢?”李清梅追問,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齒輪粗糙的銹跡,“堵住漏洞的代價是什么?”
“時間?!币粋€蒼老、沙啞,如同砂紙摩擦朽木的聲音突兀地在狹小的空間里響起。
兩人悚然一驚,猛地回頭。
不知何時,隔離間那扇唯一的門邊,無聲無息地多了一個人。
正是那個曾在靈車上出現過的流浪漢——守鐘人。他依舊裹著那件辨不出原色的破舊大衣,頭發油膩板結,臉上溝壑縱橫,仿佛每一道皺紋里都積滿了歲月的塵埃。
但他那雙深陷在眼窩里的眼睛,此刻卻異常明亮,銳利得像能穿透皮囊直視靈魂。他斜倚在門框上,姿態看似隨意,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穩定感,仿佛他本身就是一個錨點,釘在了流動的時間之上。
他手里,把玩著一個碩大、古舊的黃銅懷表,表蓋緊閉,表面磨損得厲害,卻隱隱透出一種沉重的時間質感。
“時間本身,就是代價?!笔冂娙酥貜偷?,渾濁的目光落在李清梅手中的齒輪上,帶著一種復雜的審視意味。
“你…”李清梅下意識地后退半步,脊背幾乎貼上冰冷的鏡面。無數個鏡中的守鐘人影像也同時向她投來目光,形成巨大的壓迫感。“你怎么進來的?”
守鐘人咧了咧嘴,露出參差不齊的黃牙:“門開著,不是嗎?對于知道‘縫隙’在哪里的人來說,沒有門是真正關閉的?!彼瘟嘶问种械拇髴驯恚礞湴l出細微的嘩啦聲。
“倒是你,小姑娘,膽子不小。拿著‘卡子’,還敢隨便亂‘碰’。”
他慢悠悠地走進隔離間,空間似乎變得更加逼仄。
他從破舊的大衣內袋里摸索著,掏出一塊巴掌大小、邊緣磨損嚴重的絨布,隨手丟在桌面上?!皦|著它。這東西‘吃’時間,直接用手拿著,你那點可憐的‘存在感’怕是不夠它啃幾口的?!?/p>
李清梅依言將齒輪放在絨布上。
守鐘人走到桌邊,渾濁的眼睛仔細打量著齒輪,枯枝般的手指懸在銹跡上方,似乎在感受著什么無形的流動。
“銹了…但核心的‘齒’還沒磨平,能用。來,”他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看向李清梅,同時將那個巨大的懷表輕輕放在齒輪旁邊,“給它找個‘家’。”
懷表與齒輪并置,一種奇異的共鳴感瞬間彌漫開來。
懷表古老沉重,齒輪則顯得相對精巧而…“鋒利”。它們之間似乎存在著某種本源的吸引。
“怎么做?”李清梅屏住呼吸。
“看到懷表背面那個凹陷的六芒星了嗎?”守鐘人指著懷表厚實的底蓋中心一個極其微小、幾乎難以察覺的凹痕,“把你這枚‘卡子’,放進去。嚴絲合縫?!?/p>
李清梅的心跳驟然加速。她小心翼翼地拈起那枚銹蝕的齒輪,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它內部那種微弱卻固執的震顫。
她將它對準懷表底蓋中心那個小小的、深不見底般的六芒星凹槽。
“喀噠。”
一聲極其輕微、卻又異常清晰的金屬咬合聲響起。
齒輪完美地嵌入了凹槽,嚴絲合縫,仿佛它生來就屬于那里。就在嵌合完成的瞬間——
嗡!
一股無形的波動以懷表為中心猛地擴散開來!整個鏡面隔離間的光線驟然扭曲、明滅不定,無數鏡面中的景象瘋狂閃爍,仿佛無數個平行時空在瞬間交匯又分離!李清梅感到一股強大的吸力從懷表上傳來,不是物理上的,而是作用于她的意識、她的感知!無數破碎的畫面、聲音、情緒洪流般強行涌入腦海!
——姐姐李清然坐在書桌前,臺燈的光暈柔和地籠罩著她,嘴角帶著恬靜的微笑,正在寫日記。下一秒,畫面碎裂,另一個李清然站在暴雨傾盆的天臺邊緣,長發被狂風吹得亂舞,臉上是絕望的淚水和空洞的眼神……
——張樸樹在陽光明媚的籃球場上奔跑跳躍,笑容燦爛,揮手回應著場邊的歡呼。畫面扭曲,瞬間變成昏暗的室內,他痛苦地蜷縮在角落,手指深深插入頭發,肩膀劇烈地聳動著……
——陸雅和閆梅手挽著手在櫻花樹下歡笑,花瓣如雨飄落。場景切換,變成冰冷幽暗的宿舍走廊,一個模糊的人影吊在宿舍上鋪的欄桿上,無聲地搖晃……
這些碎片化的、充滿強烈對比的瞬間,如同高速切換的電影蒙太奇,裹挾著巨大的情感沖擊,狠狠撞進李清梅的意識。
她悶哼一聲,太陽穴針刺般劇痛,幾乎站立不穩。更詭異的是,她清晰地“看到”了——或者說感知到了——這些畫面并非虛幻,而是真實發生過卻被“重置”覆蓋的痕跡!每一個碎片,都代表一次世界的強行“回檔”!
混亂的洪流中,那枚嵌入懷表的齒輪中心,一點微弱但穩定的紅光悄然亮起。紅光映照下,懷表原本光潔的黃銅表蓋內部,驟然浮現出密密麻麻、如同電路蝕刻般的細密紋路!這些紋路迅速蔓延、交織,最終在表蓋內側凝聚成一個冰冷、清晰、散發著微弱紅光的阿拉伯數字——
47。
數字浮現的剎那,懷表內部傳出一陣極其微弱、卻令人牙酸的“嚶嚶”聲,仿佛有無數細小的齒輪在超負荷運轉。緊接著,懷表那厚實的玻璃表蒙之下,景象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不再是靜止的、或許早已停擺的指針和表盤。玻璃表蒙下,此刻呈現的,是一個深邃、旋轉的黑暗漩渦。而在那漩渦之中,漂浮著、沉浮著、無聲尖叫拍打著“玻璃”的——是無數個“李清然”!
她們穿著不同季節、不同款式、甚至不同年代的衣物——有藍白條紋的高中校服,有印著卡通圖案的幼稚T恤,有素雅的連衣裙,甚至還有一件老氣橫秋的暗色格子外套。
年齡也各不相同,有的面容稚嫩如初中生,有的眼角已爬上細紋。但她們的臉,無一例外,都是李清然!是不同時期、不同狀態、甚至可能來自不同“版本”的李清然!
此刻,這幾十個被困在表盤狹小“宇宙”里的李清然,全都面容扭曲,充滿了極致的痛苦、驚恐和絕望。
她們無聲地張開嘴,像是在發出穿透靈魂的吶喊,小小的拳頭瘋狂地、徒勞地捶打著那層隔絕內外的透明“玻璃”,試圖沖破這永恒的禁錮。
每一次捶打,都讓那厚實的玻璃表蒙內部,增添一道新的、蛛網般細微的裂痕。整個懷表都在隨著她們無聲的掙扎而微微震動,發出持續不斷的、令人心悸的嗡鳴。
“看清楚了?”守鐘人的聲音如同從遙遠的水底傳來,帶著一種沉重的疲憊和洞悉一切的悲憫,“四十七次。
每一次世界因為‘劇情’嚴重偏離或者關鍵人物‘不合理’死亡而被迫回滾重置,就會留下這樣一個‘殘影’。她們是上一個循環里,被強行抹去的‘錯誤’版本。
世界不需要她們了,但時間…或者說承載時間的‘容器’,會記住。她們就被困在這里,困在重置與重置的夾縫里,困在‘曾經存在’與‘徹底消失’之間。
每一次使用齒輪‘卡’住漏洞,每一次試圖強行改變既定的軌跡,都可能…增加一個新的‘住戶’?!?/p>
李清梅死死盯著表蒙下那些絕望掙扎、面容各異的姐姐們,胃里翻江倒海,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
那個穿著高中校服、滿臉淚痕瘋狂拍打的殘影,像極了車禍重置幻象中,站在路邊驚恐捂嘴的少女李清然!她喉嚨發緊,聲音干澀:“那…那她們…會怎么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