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鐘人枯瘦的手指輕輕拂過震動的懷表表面,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詭異的溫柔。
“不知道。”他回答得很干脆,“或許當懷表再也裝不下新的‘殘影’,當玻璃徹底碎裂的時候,就是這個世界承載的‘錯誤’總量超過極限,徹底崩壞的時刻。
也或許…”他頓了頓,渾濁的目光投向李清梅,“當有人真正‘修復’了那個最大的漏洞,她們能找到歸處?誰知道呢。”
他拿起懷表,手指在嵌合齒輪的位置輕輕一撥。
嗡鳴聲和表內的掙扎景象瞬間消失,紅光熄滅,懷表又恢復了那副沉重古舊、沉默寡言的模樣,仿佛剛才那驚悚的一幕從未發生。
只有表蒙內部那些縱橫交錯的細微裂痕,無聲地證明著剛才的瘋狂。
“它的力量,不是讓你去改變故事的主干,不是讓你去扭轉那些‘必須發生’的關鍵節點——比如相遇,比如離別,甚至…最終的分離。”
守鐘人的語氣變得異常嚴肅,每一個字都敲在李清梅心上,“它的真正作用,是‘卡’住那些會導致世界徹底崩潰、或者讓你和真正的李清然在抵達終點前就徹底湮滅的‘漏洞’和‘意外’。
是確保這臺破機器,能堅持運轉到故事該結束的那一刻。明白了嗎?是‘維持’,不是‘篡改’。
每一次你強行用它去‘暫停’、去‘卡’住不該卡的地方,都是在透支這臺機器的壽命,都是在加速局部的…腐敗。”
“腐敗?”李清梅捕捉到這個不詳的詞。
守鐘人沒有直接回答,他拿起懷表,另一只手的手指在空氣中極其緩慢地劃過。
隨著他手指的移動,一點極其微弱、幾乎難以察覺的灰白色光芒,如同螢火蟲般附著在桌面上方幾厘米的空氣中,勾勒出一個懸浮的、臉盆大小的模糊光圈。光圈內部,景象開始扭曲、變幻。
李清梅認出,那是“家”里的景象。畫面聚焦在姐姐李清然的房間。
李清然正背對著“鏡頭”,坐在梳妝臺前,手里拿著吹風機,專注地打理著她那一頭濃密烏黑、垂至腰際的長發。
暖黃的燈光下,發絲泛著健康的光澤。她似乎心情不錯,甚至能聽到極其微弱的、不成調的哼歌聲從光圈里傳出。
就在這時,守鐘人握著懷表的右手大拇指,輕輕按在了嵌合齒輪的中心。
咔。
一聲極其輕微、仿佛來自靈魂深處的機括咬合聲響起。
光圈內,李清然梳頭的動作,她飛揚的發絲,甚至吹風機噴出的熱風氣流,都瞬間陷入了絕對的靜止。
整個畫面如同一幀被定格的電影膠片。
李清梅甚至能看清幾縷被熱風吹起、凝固在空中的發絲。
靜止僅僅持續了三秒。
咔噠。
又一聲輕響,時間恢復流動。
吹風機的聲音重新響起,李清然繼續哼著歌,手繼續梳理著頭發。一切似乎毫無異樣。
然而,就在下一秒——
李清梅的瞳孔驟然收縮,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
鏡中,李清然梳理的動作猛地頓住。
她臉上輕松的表情僵住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瞪大,死死盯著自己手中握著的那一大把頭發。
那不再是烏黑亮澤的秀發!從發根開始,那濃密的黑色如同被某種無形的橡皮擦抹去,又像是被瞬間抽走了所有的生命力,大片大片地褪變成了刺眼、干枯、沒有一絲光澤的雪白!那白色如同瘟疫般急速蔓延,眨眼間就覆蓋了她手中握著的所有頭發,并且還在順著發絲向上侵蝕!梳妝臺燈光下,那一片突兀的、死氣沉沉的白色,與她脖頸處依舊烏黑的發根形成了觸目驚心的對比!
“啊——!”一聲短促而驚恐的尖叫從光圈畫面中傳出。
李清然像被燙到一樣猛地丟開手中那一大把雪白的斷發,驚恐地撲向鏡子,手指顫抖地撫摸著自己瞬間花白、如同老嫗般的頭發,鏡子里的臉因為極致的恐懼和不解而扭曲變形。
那驚叫聲尖銳刺耳,充滿了崩潰和無法置信。
光圈畫面在尖叫聲中劇烈波動,如同信號不良的電視屏幕,閃爍了幾下,驟然熄滅。那點灰白色的光芒也消散在空氣中,仿佛從未出現過。
隔離間里一片死寂。只有李清梅劇烈的心跳聲,如同擂鼓般在耳邊轟鳴。
她臉色慘白,手指死死摳住冰冷的桌面,指甲幾乎要嵌進木頭里。
三秒!僅僅三秒的“暫停”!付出的代價,是姐姐瞬間被剝奪了青春的部分象征,是生命力的驟然枯竭!
“局部時間的腐敗。”
守鐘人沙啞的聲音打破了死寂,帶著一種看透世事的疲憊,“你用齒輪強行‘卡’住某個點,就像是給運轉的機器強行打入一根冰楔。
冰化了,楔子可能暫時堵住了縫隙,但被強行凍結又解凍的那一小塊金屬…會變得格外脆弱、布滿裂痕。時間也一樣。
被強行‘暫停’的那一小塊時空,恢復流動后,其‘質地’會加速劣化、崩壞。具體表現形式…因人因事而異。
可能是物質的腐朽,”他指了指剛剛光圈消失的地方,“也可能是記憶的蛀空,”他意有所指地看了李清梅一眼,“甚至…是存在本身變得更加稀薄。”
他拿起那枚嵌入齒輪的懷表,遞到李清梅面前。
“好好收著吧。記住,它是最后的‘卡子’,是堵漏的塞子,不是開山劈石的重錘。用它,是為了讓你們能活著走到‘結局’的門前,不是為了砸碎那扇門。”他渾濁的目光深深看了李清梅一眼,那眼神復雜難明,包含了警告、告誡,甚至…一絲微弱的希冀?然后,他不再言語,轉身,拉開那扇隱蔽的木門,佝僂的身影如同融入陰影般悄無聲息地消失在門外。
木門無聲地合攏,鏡面隔離間再次恢復了絕對的寂靜。無數個鏡中的李清梅,臉上都殘留著震驚和恐懼的余韻。
李清梅看著手中這枚變得無比沉重的懷表——這個容納了四十七次重置殘骸、寄宿著四十七個絕望姐姐殘影的時間容器。
齒輪冰冷的觸感透過表殼傳來,仿佛在無聲地提醒著每一次使用的代價。她緊緊握住它,指關節因用力而發白。為了活下去,為了走到終點,她必須用這力量,卻又必須如履薄冰。守鐘人的話在她腦中反復回響:*堵住漏洞,維持運轉,走到結局。*
姐姐瞬間花白的頭發,課本上消失的字跡,合照里淡化的身影…這些都是“漏洞”被強行堵住后,世界支付的“腐敗”代價。
那么,她自己呢?每一次使用齒輪,每一次試圖“卡”住那些致命的意外,她自身的存在,是否也在被加速“蛀空”?是否也在變得更加稀薄、更加靠近那個被世界標注為“已故”的結局?
一個更深的疑問如同冰錐刺入腦海:為什么會有她?為什么這個在“原著”中根本不存在的妹妹,會成為世界背面的齒輪?如果她是“不合理的存在”,是世界需要修正的“錯誤”,那么維持她存在的“暗面”又是什么?是那個被囚禁在鏡中的“原版”李清然?還是…第七號?
混亂的思緒如同鏡中那些層層疊疊、方向各異的倒影,找不到出口。她需要一個更堅實的支點,一個能理清這混亂身份的源頭。
她需要回到“故事”開始的地方,回到她們被世界“定義”的起點。
“我需要看檔案。”李清梅的聲音在鏡面空間中顯得有些空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她抬起頭,目光穿透無數個自己的影像,看向鏡面外臟辮女孩的真實所在。“我和李清然…我們最初的檔案。學校里一定有。”
臟辮女孩鏡中的影像愣了一下,隨即眼神變得銳利起來:“檔案室?那地方晚上可不好進。而且…我總覺得,有些東西,世界不會輕易讓你找到。”
“正因為不會輕易讓我找到,才更可能藏著關鍵。”李清梅握緊了懷表,齒輪堅硬的輪廓硌著掌心,帶來一絲冰涼的刺痛感,也帶來一種近乎殘酷的清醒。“齒輪能卡住漏洞,或許也能…撬開一條縫隙?我需要知道,在‘故事’開始之前,在一切重置之前,我們究竟是誰。”
夜色是最好的掩護。凌晨兩點,萬籟俱寂。白天充滿生機的校園此刻如同沉入水底的巨獸,只剩下沉默的建筑輪廓。
路燈昏黃的光暈在濕冷的空氣中暈染開一小片一小片的光斑,非但沒有帶來暖意,反而將陰影襯托得更加濃重粘稠。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草木和露水的濕冷氣息,偶爾有風穿過光禿禿的樹枝,發出如同嗚咽般的低嘯。
教學樓巨大的陰影投在地上,像蟄伏的怪獸。檔案室位于老行政樓的最底層,一扇厚重的、漆成墨綠色的鐵門隔絕了內外。門把手上掛著一把沉重的大鎖。
臟辮女孩蹲在鎖前,從隨身攜帶的工具包里掏出幾根細長的金屬探針和一個小巧的扭力扳手。
她動作極其嫻熟,探針在鎖孔內靈巧地撥動,耳朵貼近鎖芯,屏息凝神。
李清梅則緊貼墻壁站在陰影里,左手緊緊握著口袋里的懷表,右手則攥著一把粗鹽。她警惕地掃視著空曠的走廊,每一次風聲異動都讓她神經緊繃。
齒輪懷表冰冷的觸感是此刻唯一的慰藉,也是沉重的負擔。
“咔噠。”一聲輕響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開了。”臟辮女孩壓低聲音,輕輕取下大鎖。鐵門發出沉重而滯澀的呻吟,被推開一道僅容一人通過的縫隙。一股陳年紙張、灰塵和淡淡霉味混合的陳舊氣息撲面而來。
檔案室內一片漆黑,只有高窗外透進來的微弱月光,在地板上投下幾塊模糊的光斑,勉強勾勒出密集排列的高大檔案柜輪廓。
柜體是深沉的鐵灰色,如同沉默的墓碑,一直延伸到視線的盡頭。空氣中漂浮著細小的塵埃,在手電筒光束的照射下狂亂飛舞。
這里安靜得可怕,連自己的呼吸和心跳聲都被放大了無數倍。
“分頭找。”臟辮女孩的聲音壓得極低,遞給她一個微型手電,“學籍檔案應該在D區,按年份和班級索引。”
李清梅點點頭,光束掃過一排排冰冷的金屬柜。柜體側面用褪色的標簽標注著年份和班級。D區…2000-2010屆…高一(3)班…她的指尖劃過冰冷的金屬,最終停在一個標注著“2003級高一(3)班”的深灰色檔案柜前。
心臟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動,一種混合著期待與恐懼的情緒攫住了她。
她深吸一口氣,帶著陳腐氣息的空氣涌入肺腑。
用力拉開沉重的柜門,金屬摩擦發出刺耳的“嘎吱”聲,在死寂的檔案室里顯得格外驚心。
柜內是一排排用牛皮紙袋封存的檔案。她快速翻找著,手電光束在泛黃的文件袋標簽上移動:張明、王麗、趙強……一個個陌生的名字滑過。
終于,“李清然”三個字映入眼簾。
她抽出那份明顯比其他檔案袋更厚一些的卷宗。
牛皮紙袋入手微沉,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陰冷感。她走到窗邊月光稍亮的地方,背對著那些沉默的檔案柜,手指有些顫抖地解開了纏繞的白色棉線。
卷宗被抽出來。最上面是一張折疊起來的、略大于常規的紙張——學籍登記表。她緩緩展開。
登記表頂部,“高一(3)班李清然”幾個字清晰無誤。
然而,李清梅的視線剛移到表格右上角粘貼照片的位置,呼吸瞬間停滯!
那里,貼著的并非一張單人照片。
而是一張雙人合影!
照片的背景是學校操場的主席臺,兩個穿著嶄新藍白校服的女孩并肩站著。
左邊那個,笑容明媚,眼神清澈,正是少女時期的李清然!然而,右邊那個身影的位置,卻被一大片濃得化不開、如同墨汁般的漆黑徹底覆蓋!那黑色覆蓋得極其粗暴、徹底,完全看不出原本的輪廓,只能從左邊李清然的姿態(她的身體微微傾向右側,手臂似乎自然地搭在旁邊“人”的肩膀上)和照片構圖留下的空白,推斷那里原本應該站著另一個人。
這突兀的、充滿惡意的涂黑,讓整張照片彌漫著一種令人極度不安的詭異感。仿佛那個被抹去的人,是一個禁忌的存在,一個必須被徹底清除的污點。
李清梅的心臟狂跳起來,血液沖上頭頂。
是她!那個被涂黑的身影,一定是她!那個在“原著”中不存在,卻在世界背面成為李清然“妹妹”的李清梅!這是她在這個世界存在過的證明?還是世界試圖掩蓋的“錯誤”?
就在她心神劇震,手指下意識地想要撫上那片刺目的涂黑,想要確認照片紙張的質地時——
嗒。
一滴冰冷的、粘稠的液體,毫無預兆地滴落在她拿著登記表的手指上。
李清梅猛地一顫,低頭看去。
月光下,手指上那滴液體呈現出一種暗沉、不祥的……紅褐色。帶著淡淡的、令人作嘔的鐵銹腥氣。
她驟然抬頭,瞳孔因為極致的驚駭而驟然收縮!
照片上,那片濃墨重彩的涂黑區域,邊緣處,一絲極其粘稠、暗紅的血珠,正緩緩地、無聲地……滲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