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味兒像灶膛里的余燼,只暖了幾天,便迅速被凜冽的風雪覆蓋。
暮色四合,烏云沉沉壓下來,細密的雪粒子打著旋兒,抽在臉上又冷又硬,將白晝里殘留的稀薄暖意徹底吞噬。
村口那條凍得硬邦邦的土路上,一個佝僂的身影正頂著風雪,深一腳淺一腳地挪回來。肩上扛著個空癟的褡褳,每一步都踏得格外沉重,仿佛背上壓著千斤巨石。
妻子裹著破舊的襖子,在低矮的土院門前守候多時,幾步上前攙住搖搖欲墜的老翁。
“他阿翁,咋……咋樣了?”老媼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心里有些不祥的預感。
老翁滿是裂口的手指向村外風雪彌漫的官道方向,聲音嘶啞:
“黑了心肝的豺狼啊!”他猛地咳嗽起來,好一會兒才喘勻氣,指著空癟的褡褳,字字泣血,“年禮……我豁出這張老臉,東家借西家湊的黍米、熏肉……足足兩大袋子!巴巴地給明府送去,想著求他高抬貴手,好歹給我們一條活路……”
“誰知那狗官眼皮子都沒抬一下,鼻孔里哼一聲,就把東西收了。臨了甩給我一張單子,說這是剛下來的急令!周圍七八個村子,誰都不愿接、誰也接不了的燙手山芋,硬生生就塞給了咱們!”
老媼的臉瞬間慘白如紙:“什……什么單子?”
“什么單子?”老翁慘笑一聲,那笑聲比哭還難聽,“兩千只粗陶碗,五十個裝糧的大陶甕,限時一個月。碗,三文錢一個,甕,十五文一個……”
“什么?!”老媼聞言眼前一黑,差點栽倒,被王里正死死抓住胳膊才穩(wěn)住。“市集上一個粗碗少說也要七八文!一個能裝五斗糧的好甕,沒三五十文誰肯賣?這……這不是明搶嗎?這價錢,連柴火錢都不夠啊!”
“不夠?”老里正的聲音陡然拔高,“何止是不夠!那幫天殺的層層盤剝!各部克扣一半,經(jīng)手的小吏再刮一層,落到咱們這些燒窯賣命的人頭上,可不只能搶了嗎?還要得這么急,一個月……兩千只碗五十個甕……就是把全村老少骨頭都拆了當柴燒,也燒不出這么多啊!”
說著,他猛地抓住身旁老媼的肩膀,指甲幾乎要掐進肉里,渾濁的淚洶涌而出:“但若完不成……完不成他們就要漲稅!全村明年的田賦、丁稅再加一成!這是要逼死我們,逼死全村人啊!”
風雪嗚咽,將老人壓抑的哭聲卷向漆黑冰冷的夜空。夫妻倆像兩片隨時會被風撕碎的枯葉,互相攙扶著,一步步挪進那同樣冰冷破敗的家門。
沉重的木門“吱呀”關上。
次日,天色依舊陰沉。風雪稍歇,寒氣仿佛能鉆進人的骨頭縫里。
林薇被村里些微的喧鬧聲驚醒。
透過破墻,她認出是里正王老漢,一個平日里還算硬朗的老頭兒,此刻卻像被抽走了脊梁骨,腳步虛浮,臉色灰敗,正挨家挨戶地敲門,手里緊緊攥著那張薄薄的征物文書。
“老李,開開門,商量個事兒……”
“張家的……張家的在嗎?”
“趙木匠,趙木匠你手藝好……”
然而,回應他的,是死一般的沉寂。門縫后面,一雙雙驚恐又絕望的眼睛匆匆瞥過,隨即便是門閂被死死頂上的“咔噠”聲。
偶爾有膽子稍大些的,隔著門板傳來帶著哭腔的回應:
“里正饒了我們吧,這活兒接了,就是死路一條啊!”
“三文錢一個碗?十五文一個甕?他們怎么不去搶!”
“接不了……真的接不了……家里連下鍋的米都沒了,哪還有力氣燒窯?”
“漲稅就漲稅吧……橫豎都是個死……”
王里正在寒風中佇立良久,望著眼前這片死氣沉沉的村落,背佝僂得更厲害了。
突然,他的目光轉了過來,望向沈家的小破院。
要一個孤苦無依的小娘子接這要命的差事?這念頭讓他自己都覺得荒謬而殘忍。可全村又還有誰能指望……
他拖著灌了鉛的雙腿,一步步挪到那扇歪斜的木門前,抬手,又放下,反復幾次,最終還是沉重地敲了下去。
“咚、咚咚。”
門開了。林薇裹著件不知何時換來的灰布襖子,眼神清亮。她看著門外形容枯槁、眼神絕望的里正,心中已猜到了七八分。
“里正,”她側身讓開,“進來說話,外面冷。”
王里正搖搖頭,嘴唇哆嗦著,將那張冰冷的文書遞了過去,聲音干澀:“沈家娘子,老朽、老朽實在是沒臉開這個口……可全村人的活路……”
林薇接過文書,借著昏暗的天光,迅速掃過上面的字跡。
唔,熟悉的橫平豎直,但委實看不懂,只能通過所聽見的只言片語嘗試進行猜測比照。
原來這便是這個世界的文字嗎?
王里正看著她凝重的臉色,老淚縱橫,聲音哽咽:“沈娘子,我知道這太難為你了。可你看看這村里,老的老,小的小,壯勞力沒幾個,會燒窯的更是寥寥。且那價……連本錢都回不來,時間又這么緊……但若完不成,明年大家伙兒怕是連草根樹皮都啃不上了……”
“你家好歹在都城有人,他們不敢對你怎么樣,去信求一求,或許還能有一線生機!”
寒風卷著雪沫,打在兩人臉上。
王里正言辭懇切,不知是在說服自己還是在說服林薇。
村落死寂,只有風聲嗚咽。
林薇把文書折好撣了撣,輕笑:“里正這是打算拿我頂罪了?”
王里正羞愧低頭,不敢看她,嘴唇囁嚅了兩下,終究沒能吐出半個字。
“能力有限,這差事我委實接不了。”林薇把文書遞還給里正,“不過,未嘗沒有其他辦法。”
王里正原本灰敗的臉色好看了些,追問:“什么辦法?”
林薇一笑,道:“法子不難,不過——”
“我有個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