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灘邊發生的事沒有在林薇的生活里激起半分水花。
集云渡喧囂散盡,林薇抱著藤筐走在歸途上。筐底有沉甸甸的鹽塊和細軟的灰布,黍米和豆種包得嚴實,懷里還揣著一小卷用掰下來的小鹽塊換的麻線。
“嘖嘖,瞧見沒?那小娘子的筐里可塞得滿滿當當!鹽,這么大一塊!”王嬸捅了捅旁邊的張嬸,壓低了聲音,眼神忍不住地往林薇筐里瞟。
張嬸撇撇嘴,哼了一聲:“幾個破碗罐子換的那點子東西,能頂多久?”話雖刻薄,可目光掃過林薇懷里那明顯厚實些的布卷,又想起自家狗娃喝魚湯時那滿足樣兒,語氣終究沒能硬起來。
“破碗?我看不像。”趙木匠家的小聲接了一句,“她拿去換布那罐子,我遠遠瞟了一眼,光溜溜的,跟我們燒的粗疙瘩可不一樣。”
“就是就是,”另一個漢子也搭腔,“聽布攤老劉說,那丫頭嘴巴厲害著呢,算賬也門兒清,半點不饒人。不過東西委實不錯,那罐子頂他好幾個粗陶碗。”
議論聲刮過寒冷的空氣,鉆進林薇耳朵里。
林薇挑眉,轉過身笑吟吟地開口:“各位阿叔阿嬸如果對我的罐子感興趣,大可上門一觀,我定知無不言。也算是答謝阿叔阿嬸們這些時日的照拂。”
眾人沒料到林薇竟會開口搭話,齊刷刷地閉上了嘴,面面相覷。
片刻后,張嬸訕訕開口:“何來照拂之說,沈娘子莫要取笑我們了……”
至少允許我在村子附近挖泥撿柴,還一路跟著找到了集市。
林薇心里想著,也不說穿,轉移了話題:“其實在制陶方面我只知皮毛,不過是迫于生計壓力,不得不在細節處多留心一些。比如……”
邊境物資匱乏,會嘗試自己燒陶的人不少,村民們多多少少也懂一些,話匣子慢慢打開了。
待到回村時,對林薇的態度已親昵了不少。
寒風依舊刺骨。
破屋的院角,那口熬過風雪的陶缸靜默佇立。
地下沒有分毫水浸出的痕跡。
林薇垂眸,摩挲著陶器粗糲的器身,嘴角漾起一抹淺笑。
日子在冰河暗流的微弱聲響中滑過。除了每日必需的覓食、撿柴,她幾乎將所有的心力都撲在了陶器上。溪邊土層下還有片細膩如脂的白泥,此刻成了她新的寶藏。她嘗試著用不同的比例摻入進普通河泥,反復淘洗沉淀,揉捏摔打,讓泥料更加細膩均勻。
簡陋的坑窯旁新增了小小的通風道,可以用石板控制進風量。每一次燒制,無論成敗,她都用簡陋的炭筆在石板上記錄下泥料配比、火候時間、窯爐改動……板板石塊上布滿了娟秀的字跡:驟冷開裂,升溫過塊會出現開片紋,如果出現了穩定明亮的黃白色火焰,則預示著這次燒制的陶器品質一定不低……
偶爾得了空閑,她會沿著溪流走得更遠些。
清澈的淺水下,被水流沖刷得渾圓光滑的各色小石子閃爍著溫潤的光澤。
林薇眼珠子一轉,想起集市上那幾個轉悠著的異族少女……
她仔細挑選那些純色的亮晶晶的或帶著天然紋路的細小石子,用溪水洗凈后帶回到破屋,在灶火的微光下用堅韌的草莖耐心地將它們串起來。
一條條原石手繩靜靜地躺在那里,指尖在冰冷的石子上摩挲,一絲微弱的愉悅悄然滋生。
日子在冰河細微的碎裂聲中滑過。
年關近了。
元旦。
這個詞對林薇來說遙遠得如同前世的夢,卻在寒州這個小村落里,以一種極其樸素又堅韌的方式悄然復蘇。
一個極其尋常的冬日里,十里八村早早醒了過來,祭告諸神先祖。家家戶戶的門框上掛起了桃木,平整的板面上墨跡整齊。林薇雖不認識,想來無非是“五谷豐登”“家宅平安”之類,透著股最原始的期盼。
吃完雞蛋,張嬸家熬了難得一見的麥芽糖,粘稠的糖稀拉出長長的絲,甜膩的香氣引得狗娃和村里幾個孩子圍著鍋臺轉,凍紅的小臉上滿是渴望。老李頭不知從哪里弄來一小塊肥肉,煉了油,炸了一盆金燦燦的小麻葉,那油香混著焦香,成了整個春節最奢侈的味道。
家家戶戶端出來的都是平日里舍不得吃的存糧——一碗摻了豆子的黍米飯,幾塊熏得發黑的咸肉,一碟腌得齁咸的野菜,幾盅香氣撲鼻的椒柏酒。
氣氛格外熱烈。
鄰里間串著門共賀正旦,聲音洪亮,以期驅散一年的晦氣。孩子們得了長輩塞的一兩顆麥芽糖或炸麻葉,歡天喜地地在雪地里瘋跑,凍得鼻涕直流也顧不上了。
突然,狗娃興奮地歡呼起來,村里的孩子們也各自散開回去呼喚家人。
林薇好奇地望了出去。
伴著搖桃擊鼓之聲,儺戲舞了過來。
她跟著村民一起去湊熱鬧。
湊近了,只聽管磬合奏,庸鼓大作,百歌相和。
戴著奇特面具的儺師們縱情狂舞。
為首者朱砂染就的桃木面具在火光下幽森閃爍,獠牙如刃。屈膝,頓足,每一次踏地都激起碎雪飛揚,身后眾儺師面具猙獰詭譎,旋舞間獸皮流蘇翻飛如影,木劍銅鈴劃空尖嘯。管磬陡然拔高,笛裂云霄,磬震大地,那為首儺師身姿驟變,寬袖鼓蕩如赤焰狂燃,昂首向天發出嘶吼,仿佛將人間祈愿與魂魄戰栗盡數拋向幽邃蒼穹。
隨著鼓點漸歇,舞影逐漸凝滯,唯余面具眼洞深處一點微光映著將熄的篝火,在無聲的暗夜與人心之間,投下最后一瞥。
攝人心魄。
儺戲隊伍漸舞漸遠。
林薇回味著這古樸宏大的儀式,心里第一次對這個陌生的世界生出些不帶偏見和生存壓力的審視與好奇。
人群散去,孩童繼續嬉鬧。
昏黃的油燈下,幾張被歲月和風霜侵蝕壑的臉上難得地露出了放松的笑容。
被這氣氛感染,林薇也給自己“奢侈”了一把。用一小塊鹽和一條曬干的小魚,向張嬸換了兩碗黍米飯和一小碟炸麻葉。
灶膛邊,就著隔壁隱約傳來的笑語,她慢慢咀嚼著那久違的帶著油香和谷物香氣的食物。
沒有豐盛晚餐,沒有親朋相伴,沒有春晚,沒有煙火,四野寂寥。
但無妨,新的一年,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