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絲,如同細密的鋼針,扎在蘇彌裸露的皮膚上,帶來一陣陣麻木的刺痛。她蜷縮在一處坍塌過半的土墻廢墟后面,殘垣斷壁勉強遮擋了部分風雨,也隔絕了遠處刑場方向隱約傳來的、早已變調的哭嚎與混亂。濃重的血腥味被雨水沖刷,混合著泥土的腥氣和廢墟間彌漫的腐爛氣息,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粘稠感,緊緊包裹著她。
她不再是刑場上那個殺意滔天、撼動天地的“燼”。此刻的她,狼狽得如同喪家之犬。單薄的囚衣被撕裂多處,沾滿了泥濘、血污(有她自己的頸側舊傷滲出的,更多的是濺上的他人之血)和不知名的穢物。赤著的雙足傷痕累累,踩過碎石和瓦礫時,鉆心的疼痛讓她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壓抑的抽氣聲。頸側那道致命的傷口,在暗金紋路的覆蓋下雖然已經愈合,只留下一道淺淺的、泛著金屬冷光的紅痕,但每一次吞咽,都仿佛有粗糙的砂礫在咽喉摩擦。
更致命的痛苦來自體內。
強行撕裂空間吞噬劍光的反噬,如同無數根燒紅的鐵絲,在她脆弱的經脈和剛剛凝聚雛形的神魂里瘋狂攪動、灼燒。每一次心跳,都帶來一陣劇烈的眩暈和耳鳴,視野邊緣閃爍著不祥的黑斑。強行凝聚毀滅神力擊穿簡的護身光幕,更是榨干了她從百世枷鎖中掙脫出的最后一絲本源力量。那感覺,就像一座剛剛噴發過的火山,內部只剩下滾燙的余燼和撕裂的空洞,隨時可能徹底崩塌冷卻。
“呃……”一聲痛苦的悶哼從她緊咬的牙關里溢出。她死死抱住雙臂,指甲深深掐入皮肉,試圖用這微不足道的肉體疼痛來轉移體內那更可怕的、源自靈魂深處的空虛與撕裂感。冰冷的雨水順著她濕透的亂發滑落,流進眼睛里,帶來一片酸澀的模糊。
百世輪回的記憶碎片,如同失控的洪流,在她混亂的識海中瘋狂沖撞、翻騰。
上一刻,她還是某個小國被獻祭給河神的無辜少女,冰冷的河水灌入口鼻;下一刻,她又成了戰場上被流矢射穿胸膛的士兵,看著敵騎的鐵蹄踏碎同伴的頭顱;再一瞬,她又身處華麗的宮廷,作為失寵的妃嬪,被灌下鴆酒,聽著遠處新妃得意的笑聲……無數張死亡的面孔,無數種絕望的哀鳴,無數個角落里的、模糊卻揮之不去的靛青色身影……
“啊——!”蘇彌猛地用額頭撞向冰冷的土墻!咚!沉悶的響聲。皮肉破裂的痛楚讓她獲得了短暫的清醒。
不行!不能沉淪!不能被這百世的痛苦淹沒!
她強行凝聚起一絲搖搖欲墜的意志。我是“燼”!戰爭女神燼!即便神格破碎,力量枯竭,屬于戰爭女神的驕傲與不屈,也不能被這具凡軀的脆弱和痛苦徹底擊垮!
首要目標:活下去!
她艱難地喘息著,冰冷的空氣刺痛著肺部。活下去,才有機會恢復力量,才有機會弄清楚一切——那個該死的史官簡,袖口的秩序之印,他喊出的“殿下”,還有……那百世輪回背后,主神究竟在謀劃什么!
活下去,需要食物,需要水,需要安全的棲身之所,需要……力量!
她嘗試著調動體內殘存的神力。回應她的,只有經脈中一陣更劇烈的、如同刀割般的刺痛,以及神魂深處傳來的虛弱警告。這具身體太弱了,就像一個布滿裂痕的破瓦罐,根本無法承受哪怕一絲真正神力的流淌。強行使用,只會加速它的崩潰。
“呼……”她吐出一口帶著血腥味的濁氣,眼中燃燒的暗金火焰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卻依舊固執地不肯熄滅。看來,恢復力量是條漫長而痛苦的路。當務之急,是利用這具身體本身,利用百世輪回磨礪出的……凡人的生存本能。
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像一頭受傷的孤狼,警惕地感知著周圍的環境。雨聲淅瀝,遠處混亂的人聲似乎小了些,但更遠處,隱隱傳來了馬蹄聲和盔甲碰撞的鏗鏘聲,伴隨著粗暴的呼喝——是追兵!王朝的爪牙反應不慢!
此地不可久留!
她忍著全身的劇痛,扶著冰冷的斷壁,艱難地站起身。目光掃過廢墟,鎖定了一塊邊緣相對鋒利的碎陶片。她踉蹌著走過去,撿起來,用沾滿泥污的衣角擦了擦。冰涼的觸感讓她稍微清醒了些。
她用陶片割下囚衣相對還算完整的一角布條,草草纏住流血最嚴重的腳踝。動作間,屬于“燼”的某些戰斗本能悄然浮現——如何快速包扎止血,如何利用環境隱匿行蹤……這些刻在靈魂里的技藝,此刻成了她唯一的依仗。
就在她準備離開這片廢墟時,一種源自百世磨礪出的、近乎野獸般的直覺猛地拉響了警報!
危險!近在咫尺!
幾乎在警報響起的同一剎那,廢墟的陰影里,一道矮壯的身影如同撲食的惡犬般猛地竄出!帶著一股濃烈的汗臭和劣質酒氣!來人是個滿臉橫肉、眼神兇戾的漢子,顯然是在混亂中趁火打劫的暴徒或逃兵。他手中握著一把豁了口的柴刀,目標明確——蘇彌身上那件雖然破爛,但還能蔽體的囚衣,以及……她這個人!
“小娘皮!把衣服和身上值錢的留下!爺爺給你個痛快!”惡徒獰笑著,柴刀帶著風聲劈頭砍來!動作粗陋,卻帶著一股亡命之徒的狠辣!
若是全盛時期,這樣的螻蟻,燼一個念頭就能碾死無數次。但此刻,這簡單的一刀,卻帶著致命的威脅!蘇彌的身體因為虛弱和劇痛,反應慢了半拍!
“嗤啦!”
柴刀鋒刃擦著她的肩膀掠過,撕裂了本就破爛的囚衣,帶出一道淺淺的血痕!火辣辣的疼痛傳來!
死亡的威脅,瞬間點燃了蘇彌眼中那微弱的暗金火焰!
“找死!”
一聲沙啞的低喝,帶著屬于神祇的、哪怕只有一絲的凜然威壓!她身體的本能快過思考,在柴刀落空的瞬間,不退反進!如同鬼魅般矮身切入惡徒中門!那只握著鋒利陶片的手,帶著一股源自百世掙扎求生、刻入骨髓的狠厲,精準無比地向上斜刺!
目標:咽喉!
“呃…咕……”惡徒的獰笑瞬間僵在臉上,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恐。他喉嚨里發出破風箱般的嗬嗬聲,溫熱的液體噴濺而出,染紅了蘇彌的手和半邊臉頰。
蘇彌一擊得手,毫不停留,猛地抽身后退,避開了惡徒倒下的身體和噴濺的血液。她劇烈地喘息著,心臟狂跳,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這具身體強行爆發后帶來的、幾乎要炸裂般的負擔。握著染血陶片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
看著地上抽搐幾下便不再動彈的尸體,蘇彌眼中沒有絲毫波瀾。百世輪回,她早已見慣了死亡,無論是自己的,還是他人的。憐憫?在這弱肉強食的煉獄里,是奢侈品。
她迅速蹲下,在惡徒身上摸索。幾塊硬得硌牙的粗麥餅,一個臟兮兮的水囊(里面還有小半囊渾濁的液體),還有一小包用油紙裹著的、散發著刺鼻氣味的劣質傷藥。最重要的,是一把藏在靴筒里的、打磨得還算鋒利的短匕首。
她毫不猶豫地將這些東西搜刮一空,又剝下惡徒身上那件相對厚實、也還算完整的粗布外衣,套在自己身上,遮掩住破爛的囚衣。冰冷的雨水打在臉上,混合著血污,讓她看起來更加狼狽,卻也掩蓋了部分特征。
做完這一切,她再次警惕地感知四周。遠處的馬蹄聲似乎更清晰了!此地血腥味太重,必須立刻離開!
她選定一個與刑場和馬蹄聲方向相反、通往城外荒野的路徑,將匕首藏在袖中,握緊那枚冰冷的陶片,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忽略全身的劇痛和虛弱,如同融入雨幕的幽靈,迅速消失在廢墟深處。
就在她身影消失后不久。
刑場方向,通往這片廢墟的小路上。一個穿著靛青色布袍的、極其單薄的身影,正踉蹌著走來。
是簡。
他的臉色比之前更加蒼白,如同上好的宣紙,毫無血色。嘴角殘留著未干的血跡,每一次呼吸都牽動著胸腹間的劇痛,讓他不得不佝僂著身體,扶著路旁冰冷的樹干才能勉強支撐。那身靛青布袍下擺沾滿了泥濘,袖口處,那枚象征著秩序之印的金色紋路,光芒黯淡了許多,仿佛隨時會熄滅。
他抬起頭,那雙墨玉般的眼眸穿透迷蒙的雨霧,望向蘇彌消失的方向。雨水打濕了他額前的黑發,黏在蒼白的臉頰上,更添幾分脆弱。
他緩緩抬起手,不是擦雨水,而是捂住了自己的心口。那里,仿佛被無形的利爪狠狠攥住,傳來一陣陣撕裂般的、源自靈魂深處的劇痛。這痛楚,比刑場上被蘇彌神力沖擊的傷勢,更讓他難以承受。
“殿下……”他低低地、近乎無聲地呢喃,聲音嘶啞破碎,被雨聲瞬間吞沒。眼神復雜到了極致,痛苦、擔憂、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仿佛終于確認了什么的微弱釋然?
他看到了廢墟邊緣那具新鮮的尸體,看到了地上尚未被雨水完全沖刷掉的血跡和打斗痕跡。他蹲下身,伸出修長卻冰冷的手指,極其小心地,觸碰了一下那灘混著雨水的暗紅。
指尖傳來微弱的、幾乎難以察覺的、屬于蘇彌殘留的、狂暴而混亂的神力波動。
簡的身體猛地一顫,仿佛被那殘留的力量灼傷。他閉上眼,深吸了一口帶著血腥和泥土味的冰冷空氣,再睜開時,眼中只剩下一種近乎偏執的堅定。
他不再猶豫,強忍著傷痛,拖著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堅定地朝著蘇彌消失的方向,追了下去。雨幕中,那抹靛青的身影,孤獨而決絕,仿佛在追逐一道隨時可能熄滅的……殘燼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