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日的陰雨終于有了停歇的跡象,厚重的云層裂開幾道縫隙,漏下幾縷慘白無力的天光??諝庖琅f潮濕冰冷,吸一口都帶著腐爛枝葉和泥土的腥氣。蘇彌藏身在一棵巨大的、根系虬結的老榕樹氣根形成的天然洞穴里,洞口垂掛的藤蔓是最好的遮蔽。
她小口啃著最后一點硬如石塊的粗麥餅,就著水囊里渾濁的水艱難咽下。粗糲的食物摩擦著喉嚨,帶來熟悉的刺痛感。套在身上的粗布外衣勉強御寒,但濕氣無孔不入,讓她每一寸骨頭縫里都透著寒意。體內撕裂般的痛楚稍微平復了一些,不再像最初那樣時刻折磨神經,但空虛和虛弱感如同附骨之蛆,提醒著她力量的匱乏。
腳踝上草草包扎的布條已經被泥水浸透,傷口傳來陣陣悶痛。她解開布條,借著洞口微弱的光線查看。傷口邊緣有些紅腫發炎。她拿出從暴徒身上搜刮來的那包劣質傷藥,刺鼻的氣味讓她皺了皺眉。猶豫片刻,還是小心地撒上一些粉末。一陣火燒火燎的痛感傳來,她咬緊牙關沒有出聲。
活下去,只是第一步。恢復力量,了解真相,才是關鍵。
刑場上簡袖口那驚鴻一瞥的“秩序之印”,如同烙印般刻在她腦海中。還有他那聲穿透靈魂的“殿下”……這些絕不是巧合。主神的爪牙遍布神界,但為何會偽裝成一個卑微的凡間史官?百世輪回,為何每一世都有他沉默的記錄?這些記錄,最終流向何處?
她需要一個答案的入口。而答案,最可能藏在記錄本身存在的地方——凡間權力的中心,或者至少是知識的匯聚地。
“縣城…府衙的藏書庫,或者…官學?”一個念頭在她腦海中成形?;靵y初定,人心惶惶,正是防御可能松懈的時候。而且,這種地方往往收藏著一些不為普通人所知的秘檔、地方志,甚至可能有關前朝秘聞或神庭在凡間信仰的記載。
風險很大,但值得一試。
夜幕是最好的掩護。當最后一絲天光被濃重的墨色吞噬,蘇彌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離開了榕樹洞穴。她避開大路,在泥濘的田埂、荒廢的村落和稀疏的林地間穿行。百世輪回賦予她的,除了痛苦,還有對地形、方位近乎本能的敏銳,以及如同野貓般悄無聲息的潛行能力。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她抵達了這座飽受地震蹂躪的縣城邊緣。城墻塌陷了大段,守城的士兵無精打采,注意力更多放在防止流民沖擊城內殘存的富戶區上。蘇彌輕易地從一個坍塌的缺口潛入了城內。
城內景象比城外廢墟好不了多少。斷壁殘垣隨處可見,空氣中彌漫著絕望和恐懼的氣息。偶爾有巡邏的士兵打著火把走過,火光映照著一張張麻木或驚惶的臉。蘇彌貼著墻角的陰影移動,目標明確——城西相對保存還算完好的縣衙建筑群。
府衙也受損嚴重,后衙幾乎全毀,但前衙的主體建筑和側翼的幾排庫房、吏舍尚存。藏書庫就在其中一棟相對偏僻、帶有厚重石基的二層小樓里。蘇彌伏在對面一座倒塌了一半的屋頂上,像一塊沒有生命的石頭,靜靜觀察。
門口有兩個衙役抱著長槍,縮著脖子打盹。樓內一片漆黑,寂靜無聲。
機會。
她如同壁虎般從殘破的屋頂滑下,落地無聲。借著夜色的掩護,繞到小樓側面。一扇靠近地面的氣窗,窗欞斷裂,虛掩著。她側耳傾聽片刻,確認里面無人,便像一尾靈活的魚,悄無聲息地滑了進去。
一股濃重的、混合著灰塵、霉菌和陳舊紙張的腐朽氣味撲面而來,幾乎讓她窒息。眼前一片漆黑。她適應了一會兒,才勉強看清輪廓。這是一間巨大的、堆滿了書架的房間。書架如同沉默的巨人,一直延伸到黑暗深處,上面塞滿了各種卷軸、冊頁、賬簿,許多都蒙著厚厚的灰塵,有些甚至被震落在地,散亂不堪??諝庵酗h浮著細小的塵埃顆粒,在偶爾從破損窗戶縫隙透進的微光中舞動。
蘇彌的心跳微微加速。不是緊張,而是一種即將觸及秘密邊緣的興奮與警惕。她像幽靈般在書架間穿行,指尖拂過冰冷的卷宗封面,帶起細微的塵埃。目光快速掃過那些封皮上的字跡:《平陽縣丁口黃冊》、《賦稅實錄》、《刑獄紀要》……都是些尋常的政務記錄。
她需要更核心的東西。
她朝著更深處、保存條件可能更好的區域摸索。這里書架排列更整齊,卷軸用防蟲的樟木盒裝著,封條也相對完整。她看到了《前朝·武德年間秘檔輯錄》、《神庭敕令及地方祭祀規制》、《欽天監星圖摹本(殘)》……這些名字讓她精神一振。
她小心翼翼地取下那卷《神庭敕令及地方祭祀規制》,吹開厚厚的灰塵,在微弱的光線下展開。泛黃的紙張上,是用工整小楷謄抄的神庭歷年下達給凡間王朝的敕令,內容多是關于祭祀規格、神廟維護、神官遴選之類。她快速瀏覽,尋找與“史官”、“記錄”相關的字眼。
終于,在關于“大型祭祀儀軌”的條目下,她看到一行小字注釋:
>“…凡國之大祭、天地之祀,必有史官秉筆直錄,以昭神鑒,以傳后世。史官獨立于禮部、欽天監,其錄副由‘風信使’專程遞送,其蹤其職,非地方可問,非朝廷可察,蓋直通天聽也…”
“直通天庭”?!**蘇彌眼神一凝。果然!凡間的史官體系,是獨立且直通神界的!那個“風信使”,就是傳遞記錄的渠道!
她繼續翻找,又拿起那卷《前朝·武德年間秘檔輯錄》。這里面的記載更加隱晦零碎。在一份關于某次涉及地方豪強叛亂、最終被血腥鎮壓的秘檔末尾,有一段被朱砂圈出、字跡略顯潦草的批注:
>“…亂平,梟首三百余,懸于城門。有史官‘簡’者,臨刑場錄之,筆落無波,神容肅穆。其袖口隱有金芒流轉,疑為神眷…然觀其行止,孤絕清冷,非人間氣象…”
“簡”!袖口金芒!
蘇彌的手指猛地攥緊了卷軸邊緣,指節泛白!冰冷的殺意瞬間從眼底升騰!是他!百世輪回,他從未改變!連名字都懶得換!那袖口的金芒,就是秩序之??!這該死的爪牙,他的記錄果然直達神庭!這所謂的“神眷”,不過是主神賦予的監視之權!
憤怒如同毒火灼燒著她的理智。她恨不得立刻撕碎眼前的一切!
但就在這時!
“噠…噠…噠…”
極其輕微、卻異常規律的腳步聲,如同冰水滴落,在死寂的藏書庫外響起!由遠及近,目標明確地朝著這個方向而來!
不是普通衙役拖沓的步伐!這腳步聲輕盈、穩定,帶著一種刻意的收斂,每一步的間隔都精確得如同丈量!更讓蘇彌渾身寒毛倒豎的是,伴隨著腳步聲,一股極其微弱、卻異常敏銳的“探查”感,如同無形的觸須,穿透了墻壁和書架,悄然掃過這片區域!
高手!而且是極其擅長追蹤和感知的高手!
蘇彌瞬間收斂所有氣息,如同真正的幽靈般,無聲無息地滑入兩個巨大書架之間最狹窄、最黑暗的陰影夾角里,身體緊貼冰冷的墻壁,心臟在胸腔中沉重地撞擊。體內的虛弱感因為這突如其來的危機而暫時被壓制,取而代之的是百世磨礪出的、融入骨髓的隱匿本能。
腳步聲停在了藏書庫的門外。
“吱呀——”
沉重的木門被緩緩推開一條縫隙。一道人影無聲地閃了進來,隨即反手將門輕輕掩上。
借著門外透進的、極其微弱的天光,蘇彌看清了來人。
并非想象中膀大腰圓的武士。來人身材中等,穿著一身毫不起眼的深灰色勁裝,布料質地特殊,似乎能吸收光線,在黑暗中輪廓模糊。臉上沒有任何遮擋,卻給人一種看不清具體五官的怪異感,仿佛籠罩著一層薄霧。唯有一雙眼睛,在黑暗中亮得驚人,如同鷹隼,銳利地掃視著黑暗的藏書庫。他的動作無聲無息,每一步都精確地避開地上的雜物,沒有發出絲毫聲響。
他手中沒有拿任何照明工具,似乎完全能適應黑暗。那雙鷹隼般的眼睛,如同探照燈般,一寸寸掃過書架、地面、散落的卷軸……最終,落在了蘇彌剛剛站立翻閱的地方!
蘇彌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看到那人的目光,精準地鎖定在她剛剛拂去灰塵的書架邊緣,以及地上她踩過留下的一點極其微小的、幾乎難以辨別的濕泥痕跡!
那人緩緩蹲下身,伸出兩根帶著薄薄皮手套的手指,極其小心地捻起一點濕泥,湊到鼻尖下,極其輕微地嗅了嗅。然后,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毒蛇,緩緩轉向了蘇彌藏身的那個黑暗角落!
被發現了!
蘇彌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袖中的匕首滑入手心,冰冷的觸感帶來一絲決絕。硬拼?以她現在油盡燈枯的狀態,面對這種專業的追蹤者,勝算渺茫!逃?唯一的出口被對方堵住!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篤篤篤……”
藏書庫另一側,靠近后墻的一扇破舊小窗外,忽然傳來幾聲極其輕微、富有節奏的敲擊聲!仿佛某種鳥喙在啄擊木頭!
這聲音在死寂中顯得異常突兀!
那個灰衣人的注意力瞬間被吸引,銳利的目光猛地轉向聲音來源的小窗!他身形微動,似乎要過去查看。
機會!
蘇彌沒有任何猶豫!在灰衣人注意力轉移的萬分之一剎那,她如同離弦之箭,從藏身的角落猛地竄出!不是沖向門口,而是撲向相反方向——一排堆滿了厚重典籍的高大書架!
“嘩啦啦——!”
她用盡全身力氣,狠狠撞在書架上!早已被地震震得搖搖欲墜的書架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呻吟,連同上面堆積如山的沉重典籍,如同山崩般朝著灰衣人所在的方向轟然倒塌!卷軸、冊頁如同雪崩般傾瀉而下!
“哼!”灰衣人發出一聲短促的冷哼,顯然沒料到蘇彌如此決絕。他反應極快,身形如鬼魅般向后急退,同時雙手揮動,帶起凌厲的勁風,試圖格開砸落的重物!
煙塵彌漫,碎紙紛飛!整個藏書庫陷入一片混亂!
蘇彌根本不去看結果,在書架倒塌的巨響和煙塵的掩護下,如同受驚的兔子,朝著那扇被她當作入口的氣窗方向亡命飛撲!
“哪里走!”灰衣人憤怒的聲音穿透煙塵傳來!幾道凌厲的破空聲直襲蘇彌后心!是暗器!
蘇彌頭也不回,身體在狹窄的空間里做出一個近乎扭曲的規避動作,險之又險地避開了要害,但左臂外側還是傳來一陣火辣辣的刺痛!她悶哼一聲,速度絲毫不減,如同滑溜的泥鰍,瞬間從那扇狹小的氣窗鉆了出去!
冰冷的夜風瞬間灌滿口鼻!她毫不停留,甚至沒有辨認方向,只憑著本能朝著建筑最密集、最黑暗的陰影區域亡命狂奔!身后,灰衣人憤怒的低吼和撞開倒塌物的聲音隱約傳來。
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直到肺葉如同火燒,雙腿如同灌鉛,再也支撐不住,才一頭撞進一條堆滿垃圾和瓦礫的死胡同盡頭,蜷縮在一個散發著惡臭的破籮筐后面,劇烈地喘息,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左臂的傷口在奔跑中撕裂,溫熱的血液浸濕了衣袖。
驚魂未定。
那個灰衣人……絕非普通衙役!那種精準的追蹤,冷靜的應對,可怕的感知力……是王朝專門處理“特殊事件”的力量?主神在凡間的另一條狗?
混亂的思緒翻騰。突然,她摸到自己緊握的左手里,似乎攥著什么東西。
她攤開手掌。
是一團被汗水浸透、揉得皺巴巴的紙團。紙張的質地很特殊,堅韌細膩,帶著淡淡的墨香。這是……她剛才在藏書庫,情急之下撞倒書架時,混亂中從某個散落的卷宗里順手抓到的?
她小心翼翼地展開皺巴巴的紙團。
上面沒有文字。
只有一幅用極其簡單、卻帶著某種神韻的線條勾勒出的……圖案。
圖案的主體,是無數個層層疊疊、相互嵌套的圓環,構成一個巨大而繁復的……繭?在繭的中央,似乎包裹著一個模糊的人形。而在繭的上方,一只巨大、冰冷的、沒有任何感情的眼睛,正漠然地注視著下方的一切。
而在圖案最不起眼的角落,畫著一支極其微小的、傾斜的筆。筆尖的位置,點著一滴更微小的、幾乎難以察覺的……紅色墨點。
蘇彌的瞳孔驟然收縮!
這圖案……這詭異的繭,這冷漠的眼睛……讓她瞬間聯想到自己百世輪回的囚籠!而那支筆,那滴紅點……
她的心臟猛地一沉,一股寒意從腳底瞬間竄遍全身!
這張圖……是誰留下的?是簡的某種記錄?還是……其他窺探到真相的人?它為什么會出現在那個藏書庫?
她猛地抬頭,警惕地掃視著黑暗的死胡同,仿佛那冰冷的注視隨時會從某個角落降臨。
就在這時,一陣極其輕微的風掠過胡同口,卷起幾片枯葉。
風中,似乎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極其熟悉的陳舊墨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