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胡同里的惡臭和血腥味幾乎凝成實質，壓迫著蘇彌的呼吸。她背靠著冰冷潮濕、布滿粘膩苔蘚的墻壁，蜷縮在破籮筐的陰影里，像一頭受傷的野獸，警惕地舔舐著傷口。左臂外側的傷口不深，但火辣辣的痛楚不斷刺激著神經，提醒著剛才藏書庫里的驚險。更讓她心悸的是緊攥在手心的那張皺巴巴的紙團。

那詭異的繭、冷漠的眼睛、微小的筆和血滴……如同附骨之蛆，在她腦海中揮之不去。這圖案直指她百世輪回的核心！是誰？是誰窺探到了這被主神精心掩蓋的真相？是簡的某種隱喻記錄？還是……某個同樣被主神玩弄于股掌的知情者留下的警告？

風聲掠過胡同口，帶來一絲若有若無的陳舊墨香，瞬間繃緊了她的神經。

簡！他就在附近！

蘇彌猛地將那張紙團塞進懷里最貼身的地方，如同藏起一枚滾燙的烙鐵。她強撐著站起來，左臂的疼痛讓她吸了口冷氣。不能再待下去了！必須立刻離開這座縣城！那個灰衣追蹤者隨時可能找來，再加上陰魂不散的簡……

她選了一個與感知到墨香方向相反的小巷，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再次融入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這一次，她不再有任何停留，憑借著對危險的直覺和對方向的模糊記憶，專挑最骯臟、最曲折、最少人跡的小路，朝著縣城另一側的坍塌城墻缺口亡命奔逃。

當天邊泛起魚肚白時，她終于踉蹌著沖出了那座如同巨大牢籠般的殘破縣城。眼前是連綿起伏的、籠罩在晨霧中的丘陵。她一頭扎進一片稀疏的雜木林，直到確認身后暫時沒有追兵的蹤跡，才靠著一棵粗糙的樹干滑坐下來，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汗水混合著血水和泥污，順著額角滑落。

疲憊如同潮水般涌來，幾乎要將她淹沒。體內的空虛感更加明顯，每一次心跳都像在敲打著一面破鼓。她拿出水囊，里面只剩下最后一口渾濁的水。她猶豫了一下，沒有喝，只是潤了潤干裂出血的嘴唇。

必須找到食物和水源，還有……處理傷口。**她看著左臂被暗器劃破的傷口，邊緣已經開始紅腫發燙，情況不妙。劣質傷藥已經用完，再拖下去，感然會要了她的命。

她掙扎著起身，辨認了一下方向。遠處山坳里，似乎有炊煙升起。有村落！但靠近村落意味著暴露的風險。權衡片刻，求生的本能還是占據了上風。她需要干凈的布條、清水，也許還能找到一點食物。

她朝著炊煙的方向，小心翼翼地潛行。穿過一片低矮的灌木叢時，一股極其濃郁、帶著苦澀清香的藥草氣味，毫無征兆地鉆入她的鼻腔。

這氣味……

蘇彌的腳步猛地頓住！像被無形的繩索捆住了雙腳！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劇烈的悸動狠狠攫住了她！眼前的景象開始扭曲、旋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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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世輪回·第七十四世·藥女阿蘅

刺鼻的血腥味混雜著草藥苦澀的清香，彌漫在昏暗、潮濕的土屋里。搖曳的油燈光線昏黃，映照出躺在簡陋草席上那個渾身是血、氣息奄奄的年輕獵戶。他胸腹間一道猙獰的傷口皮肉翻卷，深可見骨，鮮血正汩汩地往外涌。

“阿蘅…別…別管我了…”獵戶艱難地喘息著，眼神渙散。

“別說話！省著力氣！”一個清瘦的身影伏在他身邊，聲音帶著哭腔，卻異常堅定。是少女阿蘅，穿著洗得發白的粗布衣裳，臉頰上還沾著淚痕和血污。她飛快地從旁邊一個破舊的藤筐里抓起一把把曬干的草藥——止血藤、三七葉、地榆根……用顫抖的手塞進嘴里，用力嚼爛，再小心地敷在獵戶那可怕的傷口上。

苦澀的汁液混合著唾液，在她口中彌漫。那味道，和此刻灌木叢中的氣味，一模一樣！

記憶的閘門轟然洞開！蘇彌（或者說，此刻的阿蘅）能清晰地感受到嚼碎草藥的粗糲感，感受到舌尖蔓延開的極致苦澀，感受到獵戶傷口涌出的鮮血浸透她手指的溫熱粘膩，感受到那種深入骨髓的絕望和拼盡全力的……不甘！

“撐住！二牛哥！我采到‘星見草’了！就在后山懸崖！它能救你！一定能！”阿蘅一邊敷藥，一邊語無倫次地哭喊，眼神卻死死盯著獵戶逐漸灰敗的臉色。星見草，傳說中能吊命的靈藥，是她唯一的希望。

她記得自己是如何在暴雨中爬上陡峭的懸崖，手指被巖石割得鮮血淋漓，只為采到那株在月光下閃著微光的草藥。她記得自己是如何背著沉重的藥簍，在泥濘的山路上連滾帶爬地往回趕，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快！再快一點！

然而……

“砰！”

土屋那扇本就搖搖欲墜的木門被人粗暴地一腳踹開！幾個穿著皂隸服、滿臉橫肉的壯漢闖了進來，為首的是一個留著山羊胡的干瘦師爺。

“賤婢阿蘅！私采官山禁藥‘星見草’，人贓并獲！拿下！”師爺尖利的聲音如同夜梟。

“不！那是救命的藥！二牛哥快不行了！”阿蘅驚恐地撲在獵戶身上，試圖護住他。

“一個山野獵戶，賤命一條！死了活該！”一個衙役獰笑著，一腳踹開阿蘅，粗暴地奪過她緊緊護在懷里的藥簍。那株珍貴的星見草被隨意地丟在地上，沾滿了泥污。

“帶走！按律，私采禁藥，當杖八十！”師爺冷漠地宣判。

阿蘅被粗暴地拖拽起來，她絕望地回頭，看向草席上氣息越來越微弱的獵戶二牛，看向地上那株被踩踏的星見草，看向門外……角落里，那個穿著靛青布袍、安靜得如同融入背景的身影。

**又是他！史官簡！**

他盤膝坐在一張小馬扎上，展開的卷軸擱在膝頭，握著筆的手穩如磐石。昏黃的燈光下，他的臉大部分藏在陰影里，只有那只骨節分明的手和筆尖在微弱的光線下移動，記錄著眼前這幕慘劇。

他的眼神……阿蘅（蘇彌）在絕望的淚水中，似乎捕捉到了一絲極其細微的波動。那沉靜如深潭的眼底，在衙役踹開她、奪走草藥、宣判杖刑的瞬間，似乎掠過了一絲……不忍？甚至，一絲幾乎無法察覺的……憤怒？

但只是一瞬。下一刻，他的眼神又恢復了那種近乎悲憫的專注，仿佛只是在記錄一場既定的命運。筆尖劃過紙面，發出沙沙的輕響，記錄下“藥女阿蘅，私采禁藥，判杖刑八十”的字樣。

“不——！！”阿蘅發出凄厲到極致的哭喊，不知是為自己，為二牛，還是為那株被踐踏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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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實·雜木林

“呃啊——！”蘇彌猛地從記憶的旋渦中掙脫出來，發出一聲壓抑不住的痛呼！她雙手死死抱住頭顱，指甲幾乎要摳進頭皮！劇烈的頭痛如同無數鋼針在顱內攪動！那屬于阿蘅的絕望、憤怒、不甘，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印在她此刻的靈魂上！

她身體一軟，跪倒在散發著藥草清香的灌木叢中，大口地干嘔起來，卻什么也吐不出，只有滿嘴的苦澀。那不是藥草的苦澀，是百世輪回積攢下來的、深入骨髓的絕望！

第七十四世……阿蘅……星見草……杖八十……**

那些被刻意遺忘的痛苦細節，此刻無比清晰地烙印在腦海中。尤其是……簡的眼神！那一閃而過的、近乎不忍和憤怒的眼神！那是真的嗎？還是她瀕臨崩潰時的錯覺？

百世輪回，她只記得他的袖口金紋，只記得他冷漠的記錄，只記得他是主神的爪牙！從未……從未如此細致地去分辨過他眼底的情緒！或者說，她根本不屑去看！

可這次，在阿蘅的記憶里，在那個絕望的瞬間，她似乎……看到了？

“不！不可能！”蘇彌狠狠甩頭，試圖驅散這動搖她復仇意志的念頭。那是主神的爪牙！是竊取她神格的幫兇！他的悲憫是虛偽的！他的記錄是冷酷的刑具！她怎么能被一個眼神所迷惑？一定是阿蘅臨死前的幻覺！一定是！

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大口呼吸著帶著藥草清香的冰冷空氣。目光落在剛才觸發記憶的灌木上。那是一種葉片狹長、邊緣有細鋸齒的植物，開著不起眼的白色小花，散發著熟悉的苦澀清香。

止血藤……阿蘅記憶里的草藥知識瞬間浮現。

蘇彌眼神微動。她忍著頭痛和手臂的疼痛，伸手快速采下幾把止血藤的嫩葉，塞進嘴里用力咀嚼。極致的苦澀在口腔中蔓延開來，和記憶中的味道重疊。她將嚼爛的、混合著苦澀汁液的草藥渣小心地敷在左臂的傷口上。

一陣清涼感伴隨著刺痛傳來，暫時壓下了傷口的灼熱。這來自前世的、塵封的技藝，成了她此刻救命的稻草。

她簡單處理了傷口，不敢久留。阿蘅的記憶如同一根刺，扎在她心里。她需要找到那個村落，找到水源，活下去。但關于簡的疑問，卻像野草一樣在她心底滋生。

她站起身，朝著山坳里炊煙的方向繼續前進。這一次，她的腳步更加沉重，不僅僅是因為身體的疲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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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距離蘇彌所在雜木林數十里外。

暴雨傾盆。

豆大的雨點砸在泥濘不堪的官道上，濺起渾濁的水花。天地間一片灰蒙，雨幕如同厚重的簾子，遮蔽了視線。道路被山洪沖垮了好幾處，泥濘深可沒膝。

一個靛青色的身影，在暴雨和泥濘中艱難跋涉。

是簡。

他渾身濕透，單薄的布袍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過分清瘦的身形，仿佛隨時會被這狂暴的風雨撕碎。他的臉色蒼白得嚇人，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微微顫抖著。雨水順著他濕透的黑發不斷流下，模糊了他的視線。胸腹間的劇痛并未因寒冷而減輕，反而如同無數冰錐在體內攪動，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撕裂般的痛楚。

他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泥濘中前行，靴子早已陷在爛泥里不知去向，赤著的雙足被碎石和斷枝劃出一道道血口，又被冰冷的泥水浸泡。每一次邁步，都耗盡他殘存的力氣。

袖口內側，那枚秩序之印的金色紋路，在暴雨的沖刷下，光芒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幾乎要徹底熄滅。這枚主神賜予、用于承載反噬的護符，此刻不僅無法提供保護，反而因為力量過度消耗和距離“記錄核心”過遠，正源源不斷地抽取著他本就瀕臨枯竭的生命力，帶來陣陣深入骨髓的寒冷和虛弱。

他扶著一棵被風雨刮得東倒西歪的小樹，劇烈地咳嗽起來，每一次咳嗽都帶出點點猩紅，瞬間被雨水沖刷干凈。他抬起頭，雨水模糊的視線穿透厚重的雨幕，望向蘇彌離開縣城的方向，眼神中的執拗卻未曾減少半分。

他能感受到那微弱卻狂暴的神力殘留，如同黑暗中的燈塔，指引著他前進的方向。即使那燈塔散發的，是對他刻骨的殺意。

“殿下……”他低低地喘息，聲音嘶啞破碎，被震耳欲聾的雨聲徹底吞沒。“您……要去哪里？”

他閉上眼，似乎在感知著什么。片刻后，他再次睜開，目光投向蘇彌所在的、彌漫著止血藤苦澀清香的山坳方向。他掙扎著，試圖再次邁開腳步。

然而，腳下一個不穩，踩在一塊松動的石頭上。

“噗通！”

他整個人重重地摔倒在冰冷的泥水里！泥漿瞬間淹沒了他半邊身體。劇烈的撞擊讓他眼前發黑，喉頭腥甜翻涌，一口鮮血再也壓制不住，“哇”地一聲噴在渾濁的泥漿里，暈開一片刺目的暗紅。

他趴在冰冷的泥濘中，身體因為劇痛和寒冷而微微痙攣。雨水無情地拍打在他身上。那抹靛青色，在灰暗的天地間，渺小得如同隨時會被抹去的污跡。

他掙扎著，想要撐起身體。手臂卻顫抖得厲害，幾次都無力地滑落。

無邊的疲憊和寒冷如同潮水般涌來，試圖將他拖入永恒的黑暗。意識開始模糊。

就在這時，他懷中貼身收藏的那本從不離身的、記錄著蘇彌百世的小巧卷軸，似乎微微震動了一下，散發出一絲極其微弱的、溫熱的波動。這波動如同投入冰湖的一顆小石子，在他即將沉淪的意識里蕩開一圈微小的漣漪。

簡渙散的瞳孔猛地聚焦了一瞬！

不能……不能停在這里……

他咬緊牙關，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將沾滿泥漿的手指狠狠摳進身下的泥土里！指甲瞬間翻裂，鮮血混入泥漿。

一點一點，一寸一寸，他拖著沉重的、如同灌滿鉛塊的身體，在冰冷的泥濘中，朝著山坳的方向，艱難地、無比緩慢地……爬行。

身后，拖出一道長長的、混雜著血水的泥痕，很快又被傾盆的暴雨沖刷得模糊不清。

風雨如晦，前路茫茫。一個在苦澀記憶和傷痛的泥沼中跋涉，一個在冰冷的暴雨和生命的絕境中爬行。兩道軌跡，在命運的牽引下，正朝著同一個未知的山坳，緩慢而痛苦地……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