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暖。
一種久違的、幾乎被遺忘的溫暖,如同初春解凍的溪流,緩緩浸潤著蘇彌冰冷的意識。不再是歸墟的虛無之寒,也不是戰爭余燼的灼熱,而是一種……帶著咸腥水汽的、陽光烘烤過的砂礫的暖意。
意識如同沉在深海的溺水者,艱難地向上掙扎。沉重的眼皮費力地掀開一條縫隙。
刺目的光芒讓她下意識地瞇起眼。模糊的視野逐漸聚焦。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片遼闊得令人心慌的……碧空。沒有一絲云彩,藍得純粹,藍得深邃,如同最上等的琉璃,倒扣在無垠的世界之上。陽光毫無遮攔地潑灑下來,帶著一種近乎暴烈的熱度,將一切都鍍上了一層耀眼的金邊。
視線下移。
金黃色的……沙灘。細膩、綿軟,一直延伸到視野的盡頭,與那片碧藍相接的地方,是翻滾著白色浪花的……**大海**。海水呈現出一種她從未見過的、近乎透明的蔚藍色,清澈得能看到水下搖曳的、色彩斑斕的珊瑚礁影。海風帶著咸濕的氣息,溫柔地拂過臉頰,卷起幾粒細沙。
寧靜。祥和。與歸墟的恐怖、神戰的慘烈、環心圣地的掙扎,形成了觸目驚心的對比。仿佛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蘇彌掙扎著想動,一陣鉆心刺骨的劇痛瞬間席卷全身!她悶哼一聲,覆蓋著暗藍鱗片的身軀如同散了架。低頭看去,胸腹間那道在歸墟引爆力量造成的巨大裂痕并未消失,只是被一種散發著微弱翠綠光芒、帶著濃郁生命氣息的**粘稠膏狀物**覆蓋著,勉強止住了暗金色血液的滲出。裂痕周圍的鱗片黯淡無光,布滿裂痕,甚至有些地方已經剝落,露出下方焦黑的血肉。強健的魚尾無力地攤在滾燙的沙地上,鱗片同樣破損嚴重,尾鰭撕裂。
體內的情況更加糟糕。
混沌核心如同被重錘砸過的破鼓,運轉遲滯,每一次搏動都帶來撕裂般的劇痛。那道源自吞噬主神碎片的冰冷秩序詛咒并未消失,如同跗骨之蛆,盤踞在核心深處,散發著森然的寒意。而新融入的那縷暗金色的戰爭余燼,則像一顆不安分的火星,在混沌與秩序的夾縫中倔強地燃燒著,散發出灼熱而暴烈的氣息。三股力量在她殘破的軀殼內形成了極其脆弱的三角平衡,任何一絲擾動都可能引發災難性的內爆。
簡……混沌之證……
蘇彌艱難地轉動頭顱,目光在沙灘上搜尋。除了細沙、幾塊被海浪沖刷得圓潤的奇異貝殼、幾株低矮的、葉片如同藍色水晶般剔透的怪異植物,空無一物。沒有混沌之證的碎片,沒有簡殘魂的絲毫波動。
一股深沉的悲慟和巨大的空虛感攫住了她。簡最后的守護,連同那柄承載著他們共同記憶與力量的劍,終究還是消散在了虛無亂流之中了嗎?
就在她心神激蕩,體內脆弱的平衡微微動搖,冰冷詛咒與戰爭余燼沖突加劇,讓她再次咳出暗金色血沫時——
“醒了?”
一個清冷、平靜,如同玉石撞擊般悅耳,卻又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疏離感的女聲,在她側后方響起。
蘇彌猛地轉頭!混沌淵暗的瞳孔瞬間收縮!
不知何時,距離她不足十步的沙灘上,站著一個女子。
她看起來約莫雙十年華,身姿高挑而纖細,穿著一件樣式極其簡單、由某種仿佛流動水光構成的**蔚藍色長裙**。裙擺隨著海風輕輕搖曳,如同海面泛起的漣漪。她的肌膚是近乎透明的白皙,在陽光下仿佛籠罩著一層朦朧的光暈。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頭發,如同最純凈的海藍寶,長及腳踝,在風中絲絲縷縷地飄散,折射著陽光,流淌著海洋的光澤。
她的面容精致得不似凡人,鼻梁高挺,唇色是淡淡的櫻粉。但那雙眼睛……那雙如同深海漩渦般的眼眸,才是真正令人心悸的存在!瞳孔是比海水更深邃的蔚藍,其中仿佛有無數細碎的星光在緩緩流轉、沉浮,蘊含著一種超越時光的滄桑與洞悉一切的平靜。被她注視著,蘇彌感覺自己所有的秘密、所有的傷痛、所有的混亂力量,都無所遁形。
女子赤著雙足,踩在滾燙的金沙上,卻仿佛毫無所覺。她的目光平靜地落在蘇彌身上,沒有好奇,沒有憐憫,也沒有敵意,只有一種純粹的……觀察。仿佛在審視一件被海浪沖上岸的奇特造物。
“你是誰?這是哪里?”蘇彌的聲音沙啞干澀,如同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牽動著胸口的劇痛。她強撐著,混沌淵暗的瞳孔警惕地鎖定對方。這個女子出現得毫無征兆,氣息更是古怪——她身上沒有任何強烈的能量波動,卻給蘇彌一種深不可測的感覺,仿佛她本身就是這片海洋的一部分。
女子沒有立刻回答。她微微歪了歪頭,海藍色的長發滑落肩頭,深海漩渦般的眼眸在蘇彌胸腹間那散發著翠綠生命氣息的膏藥上停留了一瞬,又緩緩移向她布滿裂痕的鱗片和焦黑的傷口。
“你可以叫我‘汐’。”女子的聲音依舊清冷平靜,如同海風掠過礁石,“至于這里……”她抬起一只纖細得仿佛沒有骨頭的手,指向那片遼闊的碧海與金沙,“是世界的盡頭,也是時間的夾縫。遺落之灘。”
遺落之灘?世界的盡頭?時間的夾縫?
蘇彌眉頭緊鎖,這些詞匯讓她更加困惑。她能感覺到這片天地的法則極其穩固,空間壁壘堅韌無比,遠非歸墟那種混亂的墳場所能比擬。但空氣中彌漫的靈氣卻稀薄得可憐,幾乎無法吸收補充。陽光、海水、沙灘都帶著一種過于“完美”的不真實感。
“是你救了我?”蘇彌的目光落在胸口的翠綠膏藥上。那濃郁的生命氣息絕非凡品,甚至比翠庭之環圣樹的本源生機更加精純、溫和。
“算是吧。”自稱“汐”的女子微微頷首,動作輕盈得如同海鳥點水,“你被時空的暗流拋到這里,傷得很重。那種蘊含歸墟湮滅和神血詛咒的傷,尋常生命力量無法治愈。只能用‘海魄玉髓’暫時壓制。”
海魄玉髓?蘇彌從未聽過此物。但能壓制她體內如此混亂的傷勢,其珍貴可想而知。
“為什么救我?”蘇彌的警惕并未放松。在這陌生的絕地,一個神秘莫測的存在施以援手,很難不讓人懷疑其動機。
汐的唇角似乎勾起一絲極其細微、難以察覺的弧度,如同海面轉瞬即逝的漣漪。“因為你很有趣。”她深海漩渦般的眼眸直視著蘇彌混亂的瞳孔,“一個同時承載著混沌的混亂、秩序的詛咒、戰爭的余燼……還有一絲……極其微弱卻堅韌的守護執念的……奇特存在。在這片被遺忘的沙灘上,已經很久沒有見到過如此……復雜的‘漂流物’了。”
守護執念!蘇彌心臟猛地一跳!簡?!
“你……你能感覺到?!”她急切地追問,聲音帶著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
汐沒有直接回答。她緩緩走近幾步,在蘇彌身前蹲下。一股極其純凈、仿佛蘊含著海洋本源氣息的清涼感隨之而來,稍稍緩解了蘇彌傷口的灼痛。她伸出那根纖細得近乎透明的手指,指尖縈繞著一點微弱的、如同月華般的蔚藍光暈,輕輕點向蘇彌緊握的右手——那是在墜入亂流前,她下意識死死攥住的、唯一從混沌之證崩碎時抓住的東西。
蘇彌下意識地想縮手,身體卻因劇痛和虛弱無法動彈。
汐的指尖并未真正觸及她的皮膚,那點蔚藍光暈如同有生命般,輕柔地拂過蘇彌緊握的拳頭。
“嗡……”
一股微弱到極致、卻又無比熟悉的悲愴與守護波動,如同沉睡了萬古的琴弦被輕輕撥動,瞬間從蘇彌緊握的指縫間逸散出來!這波動……是簡!是簡殘魂最后的氣息!
蘇彌猛地攤開手掌!
掌心中,并非混沌之證的碎片,而是一小塊……黯淡無光、布滿裂痕、形狀不規則的星云寶石碎片!正是混沌之證劍柄末端崩碎后,最大的一塊核心碎片!碎片表面,那原本流轉的翠綠、幽藍、暗金光芒早已徹底熄滅,只剩下最本源的、如同宇宙塵埃般的灰暗。然而,就在剛才汐指尖蔚藍光暈拂過的瞬間,碎片內部,一點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的、純粹由執念構成的翠綠光點,極其艱難地閃爍了一下,隨即又迅速黯淡下去,仿佛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
是簡!簡的最后一點本源意志,并未完全消散!它融入了這塊星云寶石的核心碎片中,陷入了最深的沉眠!
巨大的狂喜瞬間淹沒了蘇彌!但緊接著是更深的擔憂和無力。這點執念光點微弱得幾乎無法感知,如同即將熄滅的火星,如何才能讓它重新燃起?
“很頑強的執念。”汐收回手指,深海漩渦般的眼眸中閃過一絲極淡的……**欣賞**?“為了守護而燃燒,直至最后一點塵埃也不肯放棄。可惜……”她微微搖頭,“這點執念如同無根之萍,依附的載體也瀕臨崩潰。若無外力溫養,消散只是時間問題。”
外力溫養?蘇彌急切地看向汐:“你能救他?”
汐站起身,海藍的長發隨風飄舞,目光投向那片遼闊得令人窒息的蔚藍大海,聲音飄渺:“‘海魄玉髓’只能暫時壓制你的傷勢,無法滋養靈魂的殘燼。至于這點執念……”她頓了頓,“這片遺落之灘,并非救贖之地。它是放逐的終點,是時間的墳場。在這里,連記憶都會如同沙堡般被海浪抹平。”
她的話語如同冰冷的潮水,澆滅了蘇彌剛剛燃起的希望。但汐接下來的話,卻又讓她心頭一動。
“不過……”汐緩緩轉過身,深海漩渦般的眼眸再次落在蘇彌身上,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平靜,“能墜落到這里的‘漂流物’,都帶著強烈的‘因’與未解的‘緣’。你體內的混亂與沖突,那縷戰爭余燼的躁動,還有這點守護執念的微弱呼喚……它們都在指向同一個方向。”
“什么方向?”蘇彌追問。
汐沒有直接回答,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蘇彌的身體,落在了她混沌核心深處那縷灼熱的戰爭余燼上。
“那縷余燼,很純粹,也很……悲傷。”汐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波動,“它渴望歸處,渴望延續。而這片遺落之灘的盡頭……”她抬起手,指向沙灘與大海交界處,那遙遠得幾乎與海天一線融為一體的地平線方向。
“在‘汐月’升起的地方,有一座古老的燈塔。傳說,它照耀著通往‘回響之海’的路徑。那里,沉睡著被遺忘的歷史,流淌著時間之外的源流。或許……”汐深海漩渦般的眼眸中,那沉浮的星光仿佛流轉得快了一瞬,“那里會有你需要的答案,能讓余燼重燃,能讓執念找到新的支點。”
汐月?燈塔?回響之海?
蘇彌順著汐所指的方向望去,只有無垠的碧空與蔚藍大海,以及腳下這片仿佛沒有盡頭的金色沙灘。
前路渺茫,希望微如螢火。但至少,簡還在,以最微弱的形式。體內的戰爭余燼在灼燒,仿佛在呼應著汐的話語。
在這片世界的盡頭,時間的墳場,她拖著殘破之軀,握著一塊承載執念的碎片,背負著混亂的力量與未解的仇恨,必須再次踏上未知的旅途。目標——汐月升起之地的燈塔,以及那傳說中的……回響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