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清弦的手指撫過古箏弦，忽然笑出聲：“你曉得不？那時候看場錄像，比趕山火還熱鬧！“山里沒甚消遣，外村錄像廳的燈箱一亮，就跟磁鐵吸鐵屑似的，把四里八鄉的娃娃全勾了魂。兩毛錢的票子攥在手心捂出汗，天擦黑就往山梁子上竄，布鞋底子踏得苞谷葉“沙沙“響。
山道彎彎繞繞，必經的打歌場成了頭道坎。起先放錄像的掐著鐘點，等娃娃們喘著粗氣扒著門框，片尾曲正嚎得震天響。后來幾家老板掐起架，都把開場往夜里挪，專候這些遠道客。這下可好，漫山遍野都是舉著手電筒的人影，跟夏夜的流螢似的。
可男娃娃們不樂意了。眼瞅著外村小子跟自家姑娘勾肩搭背，火氣“騰“地就冒上來。不知誰起的頭，山道上開始滾石頭、扔樹杈。清弦記得那晚月亮白得瘆人，照得苞谷桿子的影子張牙舞爪。她們幾個女娃貼著地壟跑，忽然“嗖“地一聲，碗口大的石塊擦著耳邊飛過，砸得土坷垃濺了滿臉。
更狠的是那些后生，腰間纏著輪胎改的皮鞭，褲兜揣著自行車鏈條。白天放牛時就把木棍藏在巖縫里，瞅準了地形。一到晚上，兩村人對上眼，頓時喊罵聲、皮鞭破空聲混著錄像廳飄來的武打片音效，在山谷里撞出回音。有回鄰村阿貴被鏈條抽中額頭，血珠子滴在苞谷葉上，紅得刺眼。
可這些哪攔得住瘋長的野性子？被堵了這條路，就從苞谷地里踩出新道；石頭砸得兇，就貼著山壁摸黑走。清弦至今記得，露水打濕的褲腿裹著草屑，手電筒的光圈里，全是娃娃們跑得通紅的臉。那些年的月光、打斗的喧囂、還有錄像廳里飄出的江湖恩怨，早跟苞谷飯、酸腌菜一道，腌進了山里娃的骨頭縫里。
“在貧瘠的山野間，錄像廳的光影成了少年們最熾熱的渴望。兩毛錢的門票、翻山越嶺的追逐、爭風吃醋的械斗，交織成一曲野性而鮮活的青春之歌。男娃們用石頭、皮鞭捍衛領地，女娃們在月光下另辟蹊徑，即使傷痕累累，也擋不住對外面世界的向往。這不僅是一場觀影的狂歡，更是一代人在匱乏中尋找快樂的生命印記，在沖突與冒險里，鐫刻下最原始也最動人的成長記憶?！?/p>
阮清弦的指甲刮過琴弦，帶出一串跳脫的音?！鞍⑸從茄绢^鬼主意最多，“她忽然笑，“曉得男娃們堵山道，就領著我們鉆苞谷地。苞谷桿子比人高，葉子割得胳膊生疼，可聽著錄像廳飄來的'砰砰'槍響，腳底下跟裝了彈簧似的?！?/p>
有回正趕上放《少林寺》，阿蓮爬到錄像廳后墻的老槐樹上，我們幾個扒著墻頭，看她騎在樹杈上比劃拳腳，褲腳被樹汁染得發綠。突然底下傳來吼罵，是外村后生發現了我們，石塊“嗖嗖“往樹上砸。阿蓮手忙腳亂往下跳，兜里的炒黃豆撒了一地，滾落的豆子在月光下蹦跶，倒像銀幕上飛踢的腳。
阿貴額角的疤落痂時，還攥著半張揉皺的票根。他娘拿著金竹條在錄像廳門口堵他，他卻把票根往我手里塞：“明晚放《霍元甲》，幫我留個墻角。“后來我們才知道，他被鏈條抽中那天，是為了護著鄰村姑娘不被推搡——那姑娘攥著被踩爛的布鞋，鞋里還藏著給阿貴的腌菜餅。
最險的是有回暴雨沖垮了獨木橋。男娃們脫了褂子擰成繩，女娃們踩著他們搭的人橋往對岸挪。水漫過膝蓋，冰涼的浪里混著尖叫和笑罵，錄像廳的光映在水面上，晃得人眼暈。等渾身濕淋淋沖進屋里，銀幕上正演到英雄落難，滿場抽鼻子的聲兒里，誰也沒留意阿貴的布鞋被沖走了一只，他就光著腳站到散場，腳后跟磨出的血珠滲進泥地里。
如今阿蓮的孫子總纏著要聽“飛檐走壁“的故事，她就指著院角的老槐樹笑：“哪有什么輕功，不過是想看李連杰的腳法，爬樹爬得比猴兒快?！叭钋逑覔芮俚氖诸D了頓，弦上的余震還在顫，像極了當年暴雨里的人橋，晃晃悠悠的，卻把一群渾身是勁的娃娃，穩穩當當送過了那道坎。
《火塘邊的守望者》
阮清弦說，山里娃娃的盼頭跟別家不一樣……人家想長大逃學，她們巴望長大能撒開腿玩。那年月她才七八歲，隔壁阿姐們甩著大辮子往打歌場跑，她追出大門，只撈到一袖子山風。糞草堆燒得噼啪響，火光照著她蹲在門檻上哭，后山上阿姐們“躲貓貓“的笑聲順著風飄下來，像針似的扎心。
打歌場哪是小不點待的地方？大青年們斜著眼瞅她：“小囡崽不在家焐被窩，跑這湊啥熱鬧？“有回她追蝴蝶似的攆同伴，冷不丁撞在個鐵塔似的后生身上，人仰馬翻摔出二尺遠。那后生嚇一跳，拉起她時嗓門跟敲鑼似的：“瘋跑些哪樣！再撞著看我不告訴你爹媽！“她捂著屁股往家跑，眼淚掉在土路上，心里頭卻悄悄盤算：再過兩年，等我長得跟阿姐一般高...
可哪等得及兩年？轉天見阿姐們又往山坳跑，她鞋底跟抹了油似的跟上。小打歌場擠得跟蜂巢似的，小娃娃們鉆來鉆去，大青年們踢著石子直嘆氣，末了還是由著他們鬧。最有意思的是鄰居張阿娘，有次她扭著腰來跳舞，閨女花妞“嗖“地躲進草垛里。旁人起哄：“你家花妞嫌你老咯！“阿娘把帕子往腰上一掖：“哪個講結了婚就不能打歌？我還能跳三弦呢！“說著就跟唐三仙的調子扭起來，圍裙上的補丁都跟著晃。
那時候山里窮得叮當響，沒電燈沒電話，打歌場就是唯一的亮堂地。阮清弦說，火塘的熱乎氣、阿姐們的笑聲、還有張阿娘跳舞時圍裙上的補丁，現在想起來，都跟打歌場的月光似的，暖烘烘地照著心窩子。
“在物質匱乏的山野歲月里，打歌場是照亮童年的唯一燈塔。孩童渴望長大的執念，藏著被排擠的委屈與對熱鬧的向往；青年佯裝的不耐煩里，終是默許了稚童的闖入。即便是已婚婦人，也在舞步中掙脫世俗眼光，于歡騰中重獲鮮活。這方土地上，每個生命都在貧瘠里奮力汲取快樂，讓打歌場成為映照世代鄉人心靈的溫暖鏡面，在匱乏中折射出最本真的生活光芒?！?/p>
《嚼在嘴里的甜》
阮清弦摸著琴弦說：“你曉得不？我們頭回嘗著甘蔗甜，嚼的竟是人家吐的渣子！“老水井邊的自留地坎上，阿媽種的甘蔗桿子長得比人高，青皮裹著的甜水，把娃娃們的眼睛都饞綠了。那年翻地，園子里突然多出堆甘蔗皮，姐幾個蹲在泥地上，撿起渣子就往嘴里塞，咂巴著人家嚼剩的甜味，還把厚些的皮留給弟妹。
阿媽扛著鋤頭過來，笑得直不起腰：“憨娃娃！自家種的甘蔗，還怕沒得吃？“可姐倆舉著鐮刀砍半天，那甘蔗桿子硬得跟鐵似的。阿媽氣呼呼奪過鐮刀，“咔嚓咔嚓“砍成小段，汁水濺在泥地上，甜絲絲的味道直往鼻子里鉆。那是清弦頭回曉得，原來這青桿子里藏著蜜似的甜。
往后的日子，隔壁家胖囡囡總在甘蔗地邊晃悠。清弦和阿姐背著大人，偷偷掰下幾節藏在草堆里?？粗粥镟锟械脻M嘴汁水，她阿媽卻撇著嘴說：“這嫩桿子能有多甜？“可即便沒得句謝話，姐倆還是喜歡帶著胖囡囡漫山跑，割草時先把她的小竹籃塞得冒尖。
“這些陳谷子爛芝麻的事兒，“阮清弦的指甲劃過琴弦，“現在想起來，比甘蔗還甜三分。那時候的人心啊，就像剛砍開的甘蔗，汁水兒多得要溢出來，哪怕沒得句好話，光是看著娃娃們開心，就比啥都強?！?/p>
“在物質匱乏的山鄉歲月里，甘蔗皮里咂摸出的甜味，是童年最珍貴的滋味；分享甘蔗時的慷慨，藏著孩童間純粹的善意。即便善意未獲回應，那份對幼小的呵護、對分享的熱忱，依然在時光里熠熠生輝。這些瑣碎的日常，不僅是艱苦生活中的溫暖慰藉，更映照出人性中最本真的美好，在記憶深處釀成了歷久彌香的歲月佳釀。”
阮清弦指尖的繭子蹭過琴弦，帶出點黏糊糊的甜意?！昂髞砼粥镟锿抵阉锏柠溠刻侨o我們，“她眼里閃著光，“那糖塊硬得能硌掉牙，我們仨躲在柴房里，輪流用牙啃著嚼，口水把糖泡得黏糊糊，扯出的糖絲能粘住蒼蠅。“
阿媽種的甘蔗第二年發得更旺，青皮上掛著白霜，看著就甜。清弦和阿姐學聰明了，把砍來的甘蔗埋在谷倉的糠殼里，等外皮皺了再拿出來，汁水稠得像蜜。有回胖囡囡發高燒，她娘急得直跺腳，清弦偷摸挖了半截糖化在水里，用竹筒喂給她喝，那甜味竟把燒給退了些。
開春種甘蔗時，胖囡囡扛著小鋤頭來幫忙，褲兜里揣著炒瓜子，說是給“幫忙的工錢“。她娘站在籬笆外瞅著，嘴上還嘟囔“瘋跑啥“，手里卻遞過來一把新鐮刀：“當心割著手?！扒逑页蛞娝镛D身時，偷偷往甘蔗地里撒了把自己留的菜籽，說是讓甘蔗地里長點青菜，給娃娃們當零嘴。
后來那片甘蔗地成了仨人的秘密基地，誰受了委屈就往里頭鉆。阿姐被阿爹罵哭時，清弦和胖囡囡就掰根甘蔗給她，看著她把眼淚混著糖水咽下去。陽光透過甘蔗葉的縫隙灑下來，在她們臉上晃成碎金子，甜絲絲的汁水順著下巴滴在衣襟上，干了之后留下深色的印子，像枚枚甜甜的印章。
如今阮清弦的孫子吃著進口糖果，總嫌家里的甘蔗不夠甜。她就笑瞇瞇地剝塊麥芽糖塞他嘴里：“慢點嚼，甜要含在嘴里才化得久?！按巴獾睦纤€在冒著涼氣，井臺邊的泥地上，仿佛還能看見當年三個小丫頭蹲在那兒，捧著甘蔗渣子咂嘴的模樣，那甜味順著時光淌過來，在舌尖上繞了個圈，又悄悄鉆進了心里頭。
《火塘邊的稀罕物》
阮清弦往火塘里添了塊柴，火星子“噼啪“往上竄：“要說頭回見世面，還得提阿爹趕集帶回來的橘子！“那年月，山里娃吃過酸木瓜、啃過野山梨，可誰聽過橘子這玩意兒？阿爹攥著個綠球球進家門，塑料袋子裹得嚴嚴實實，“外村親戚給的，說是橘子！“一家子立馬圍到火塘邊，眼睛瞪得比銅鈴還大。
阿爹邊扒皮邊嘟囔：“咋跟酸橙長得一個樣？“剝開黃澄澄的皮，里頭一瓣瓣金疙瘩，掰下來分給娃們。他自己先咬一口，眉頭瞬間擰成個“川“字，眼睛瞇得只剩條縫。清弦瞅著直樂，可輪到自己咬時，酸得牙花子直打顫，還混著股爛糟糟的怪味?！半y吃死咯！“弟弟吐著舌頭直擺手，可哪怕酸澀鉆心，誰舍得扔？那可是大山里頭一回見的稀罕物！
后來放《西游記》，銀幕上的葡萄綠得滴油，孫悟空捧著荔枝啃得香甜。清弦趴在草垛上看得直咽口水：“這真能吃？莫不是棉花做的道具？“山葡萄她倒是見過，手指頭大的野果子，咬一口酸得太陽穴直跳，哪曉得外頭還有透亮得像翡翠的葡萄、雪白得像云朵的荔枝？
“現在想想，那時候真是坐井觀天！“阮清弦笑著搖頭，火光照亮她眼角的皺紋，“可這些土得掉渣的笑話，倒成了心窩子里最金貴的念想。就像火塘里的炭火，隔了幾十年扒開，還能焐熱從前的日子?！?/p>
“在閉塞的大山深處，一個酸澀的綠皮橘子、銀幕上晃動的葡萄荔枝，都成了打開世界的鑰匙。匱乏的物質條件下，那些“少見多怪“的懵懂與好奇，藏著對外部世界最質樸的渴望。舌尖的酸澀、眼中的驚奇，不僅是童年味覺與認知的啟蒙，更折射出時代局限下，鄉村孩童對廣闊天地的永恒向往，這些帶著土氣與天真的記憶，最終沉淀為生命中最珍貴的精神原鄉?！?/p>
《窗臺上的粉貓咪》
阮清弦指著窗臺上擺的玻璃罐，忽然笑出了聲：“早年阿娘從集上帶回個玩意兒，把我們姊妹幾個騙得好苦！“那是對連體塑料小貓，粉嘟嘟的身子里灌著同色的水，往土坯房的破窗臺上一放，日頭一照，透亮得像塊桃花凍石。家里娃娃沒見過這洋貨，個個踮著腳尖瞅，手癢得想摸又不敢……阿娘板著臉說：“這貓兒會咬人！“
“哪個不曉得是塑料做的？“清弦蹲在火塘邊揉著膝蓋，“可那時候連玻璃瓶子都少見，更莫說會'長'水的小貓了?！胺排w來要湊過去瞅兩眼，割草時也要跟同伴念叨：“我家窗臺上有對粉貓兒，比山雀還??！“那對小貓就像個磁石，把窮日子里的稀罕勁全吸在了破窗臺上。
直到某天，阿娘拿剪刀在貓耳朵上戳了個洞，仰起脖子“咕咚“喝了一口?！斑@叫飲料水！“她抹著嘴笑，遞過來的瓶子還掛著水珠。清弦接過時手都在抖，那甜絲絲的味道像化在舌尖的糖，比山里的野蜂蜜還綿密。原來阿娘早曉得這是喝的，偏要哄他們當寶貝供著，“怕是怕我們嘴饞，沒兩天就給造完咯！“
瓶子空了后，姊妹幾個灌上山泉水，可透明的水讓粉貓咪失了神采，癟塌塌地趴在窗臺上?！昂髞硪娭G的、黃的飲料瓶，才曉得世界大著呢，“清弦用指甲刮著玻璃罐上的花紋，“可哪回見著粉顏色的瓶兒，都想起那年窗臺上的'會咬人的貓兒'……窮日子里的一點甜，硬是被阿娘藏成了寶?！?/p>
“在物質貧瘠的年代，一對粉色連體小貓飲料瓶，成了山鄉孩童眼中的奇珍。阿媽用“會咬人“的善意謊言，將這份甜蜜小心珍藏，直到某個尋常日子才戳破驚喜。當舌尖觸到那抹甜，不僅是味覺的新奇體驗，更藏著艱難歲月里母親對孩子的溫柔呵護。空瓶灌上山泉水失去光彩，卻在記憶里永遠鮮亮……那是匱乏生活中，用稀罕物件釀成的溫暖注腳，讓貧窮的時光也泛起甜蜜的漣漪?！?/p>
粉貓咪空了的那個月，阿姐總在夜里偷偷往瓶里塞野薔薇。花瓣泡在泉水里，第二天窗臺就浮著層淡粉，倒像是貓兒又長出了新絨毛。有回阿弟趁我們不在，踮著腳把瓶子扒拉到地上，塑料身子摔出道裂紋，他嚇得躲進柴房，抱著柱子哭到打嗝。
阿娘沒打他，拿漿糊混著紅泥巴把裂縫糊好，曬在日頭下倒成了道歪歪扭扭的紅胡子。我們仨湊在窗臺前數胡子上的泥點，阿娘蹲在灶門前笑：“這下成了老貓咪嘍?！昂髞砟菍ω埧偙惶枙竦冒l燙，阿姐就用粗布縫了個小布袋，中午套在瓶子上，說是給貓兒戴草帽。
趕街子那天，阿娘背著山貨去換鹽，回來時布袋里滾出個綠玻璃珠。她往粉貓咪頭頂一擱，說這是貓兒的新眼睛。日頭照過來，玻璃珠把光投在土墻上，晃出個會動的小圓點，阿弟追著那光點滿屋爬，褲腿沾著的灶灰在地上拖出長長的印子。
來年開春，阿娘把空瓶改造成了花器，插著從集上換來的指甲花。花瓣落進裂縫里，被雨水泡得發漲，倒把那道紅胡子染成了粉的。有回外村貨郎經過，盯著窗臺直咂嘴，說愿意用兩尺花布換這對貓。阿姐把瓶子往懷里摟：“給十尺都不換！“貨郎走時丟了顆水果糖，阿弟剝了紙塞進貓嘴里，說給貓兒留著當點心。
如今那對粉貓咪還蹲在阮清弦的窗臺上，塑料身子被歲月曬得發烏，可裂縫里長出的青苔，倒像是新披的綠絨毛。她總說阿娘最會變戲法，能把不值錢的玩意兒變成金疙瘩。就像那口甜水，明明早咽進了肚子，卻順著時光往骨頭里滲，到老了咂摸咂摸嘴，還能嘗見窗臺上曬出的甜，混著點粗布草帽的棉絮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