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清弦撥著弦,突然停了,說那年找馬蜂的事,現(xiàn)在想起來還渾身癢。
北方的山跟云南不一樣,樹密得像扎緊的草垛。她弟跟工友們背著蛇皮袋,里面裹著帆布蜂衣,破洞用膠帶粘了又粘。太陽毒的時候,帆布里頭能悶出白氣,后背的汗把秋衣泡得透濕,貼在身上像層黏糊糊的膜。
那天在松樹上瞅見個大蜂巢,籃球似的掛在枝椏上。馬蜂飛起來跟黑蚊子似的,嗡嗡響。她的眼睛直了,背著蜂衣就往上爬,帆布蹭著樹干,沙沙響。破洞眼里鉆的風(fēng)都是熱的,把他臉吹得通紅。
剛夠著蜂巢,護林員的摩托就突突突沖過來了,喊著不讓動。她弟手快,一把摘下來塞蛇皮袋里,抱著就往下滑。帆布被樹枝勾住,刺啦撕開個大口子,馬蜂嗡的一下鉆進去。他嗷了聲,腳底下一滑,摔在地上,卻死死摟著袋子……里面的蜂巢還在動,跟揣了窩活物。
一群人背著蜂衣往林子里跑,護林員在后面追,喊著站住。她弟跑在最前面,脖子上已經(jīng)起了串紅疙瘩,跟掛了串小葡萄。他卻回頭笑,用云南話說:“跑快點,這蜂蛹香得很。”
躲在石頭后面喘氣,才發(fā)現(xiàn)她弟的蜂衣破了個大洞,后背被蟄得一片紅。工友老李掏出肥皂,蘸著礦泉水給他抹,泡沫順著脖子流。他齜牙咧嘴,卻把蛇皮袋往清弦面前遞:“姐,你看這蜂巢,夠工地上的人吃兩頓。”
清弦摸了摸蜂巢,硬邦邦的,上面還沾著幾根馬蜂的腿。風(fēng)一吹,聞著有股野味兒,跟老家山里的氣息有點像,又有點不一樣。她弟用牙咬開個小口,掏出白花花的蜂蛹,往嘴里塞:“你嘗嘗,比家里的蜂兒香。”
護林員的聲音還在遠處飄。她弟把剩下的蜂巢往蛇皮袋里塞,說:“明天還來,這山里頭肯定還有大的。”清弦看著他后背的紅疙瘩,心里有點揪,卻沒說啥……山里長大的娃,誰沒被蜂蟄過?只是這北方的蜂,蟄得比老家的疼,像是在說:這不是你的山,別亂來。
弦又響了,清弦的手指在上面動,跟那天她弟爬樹的樣子有點像,又快又急,卻帶著股不肯停的勁兒。
《弦上的漂泊信·蜂味》
清弦的指甲在弦上磨了磨,突然笑出了聲:“你是沒見老李頭吃蜂蛹的樣子……河南人吃飯講究,偏對這生猛玩意兒上了癮。他說在老家只見過蜜蜂,哪見過這么大的馬蜂,跟小手指頭似的,炸出來油汪汪的,能下三碗面。”
她往弦上撒了點松香,粉末飄起來像極了炸蜂蛹時的油星子。“我們云南人吃蜂,講究個鮮。剛摘的蜂巢直接掰,蜂蛹還在動呢,往嘴里一丟,腥甜腥甜的,帶著點草木氣……那是山里的味兒。”她頓了頓,指腹按在弦上發(fā)顫,“可在北方工棚里,只能架著鐵絲烤。火苗舔著蜂巢,‘滋滋’冒油,香得能把隔壁工隊的人勾過來。”
她弟總說北方的馬蜂“憨”,不如云南的山辣子精明。“老家的蜂子,窩都筑在懸崖上,得系著繩子往下吊,手里還得攥著艾草……煙一熏,它們就暈頭轉(zhuǎn)向。”他邊說邊比劃,后背的紅疙瘩還沒消,“這兒的馬蜂倒好,傻愣愣地守著樹杈,摘下來都不怎么反抗,怕不是也認生?”
有回清弦把蜂蛹拌了辣椒面,工友們辣得直吐舌頭,她弟卻吃得直咂嘴。“在老家,阿媽總把蜂蛹和酸筍炒在一起,酸得人瞇眼睛,辣得人冒汗。”他往清弦碗里撥了點,“你嘗,這北方的辣椒不頂用,缺了點木姜子的香。”清弦咬了口,蜂蛹的嫩混著辣椒的香,卻總覺得少了點什么……是老家灶臺的煙火氣,還是山風(fēng)里的酸角香?
護林員后來也松了口。有回撞見他們在山腳烤蜂蛹,遠遠站著看了半天,突然說:“我年輕時候也在云南待過,那邊的蜂子確實更烈。”他蹲下來嘗了個,眉頭皺了皺又舒展開,“就是這個味兒,野得很。”那天他沒開罰單,只說下次別往深山里鉆,“有熊瞎子。”
她弟聽了更來勁,第二天就纏著護林員問熊瞎子的蹤跡。“要是能掏個熊膽,咱工棚的人都能換身新蜂衣。”清弦在后面拽他的衣角,用云南話低聲罵:“憨包,命比蜂衣金貴。”他卻嘿嘿笑,指著樹上的鳥窩:“你看,那上頭說不定有蜂巢。”
弦聲突然變得輕快,像山澗里的水。清弦說這是《趕馬調(diào)》的調(diào)子,老家馬幫走山路時愛唱。“你聽這顫音,像不像蜂子飛?”她抬頭望著窗外的白楊,葉子落得差不多了,枝椏光禿禿的,倒有點像云南山里的酸角樹。
“其實啊,”她撥著弦,聲音輕得像怕被風(fēng)吹走,“吃蜂蛹哪是為了解饞?是閑不住。工棚的日子像塊濕泥巴,黏得人喘不過氣,往山上跑一趟,被馬蜂蟄幾下,倒覺得自己還活著……跟在老家山里一樣,渾身是勁兒。”
風(fēng)從門縫里擠進來,帶著點雪的涼意。清弦的指甲在弦上滑過,留下一串顫音,像極了那年秋天,她弟背著破蜂衣,在山里喊她的聲音:“姐,快來!這兒有個大的!”
《蜂衣補丁》
清弦的弦突然斷了一根,她翻出針線盒,找了塊藍布補丁……是從她的那件破蜂衣上剪下來的,上面還沾著點風(fēng)干的蜂蠟。
“你弟那件蜂衣,后來補得跟百衲衣似的。”她穿針引線,手指比彈古箏時還穩(wěn),“河南老李媳婦給繡了朵牡丹花,說能避蜂子。結(jié)果下次上山,馬蜂專蟄那朵花,把布都蟄出了洞。”她笑得肩膀顫,“他還傻樂,說這花招蜂,說明繡得真。”
云南人補東西有講究。她阿媽總說,破了的衣裳不能隨便扔,得用同色的布補,針腳要順著原來的紋路走,“不然山神爺不認”。清弦給蜂衣打補丁時,就照著老家的規(guī)矩,用帆布的邊角料,一針一線縫得整整齊齊。她弟卻嫌她麻煩:“姐,這是在北方,山神爺哪管得著?”話雖這么說,穿起補好的蜂衣,卻總愛挺著胸脯,生怕別人看不見那整齊的針腳。
有回疫情管得嚴,工地封了門,連買菜都得隔著柵欄遞。她弟急得直轉(zhuǎn)圈,扒著柵欄往山上瞅:“這馬蜂肯定在山上瘋長,再過陣子,蜂巢都能長到籃球大。”清弦把剩下的蜂蛹干泡在水里,說:“泡軟了炒著吃,跟新鮮的差不離。”他卻不吃,說要留著,“等解封了,帶著它去找蜂巢,說不定能引馬蜂出來……就像老家引蜜蜂用糖水。”
解封那天,一群人跟脫了韁的馬似的往山上沖。她弟跑在最前面,新補的蜂衣被風(fēng)鼓得像面小旗子。清弦跟在后面,看見護林員在山腳下抽煙,見了他們只揮揮手:“別摘太大的,給馬蜂留點種。”
那天摘了個更大的蜂巢,足有臉盆大。回工棚的路上,她弟突然說:“姐,你說咱老家的山,現(xiàn)在是不是也有這么大的蜂巢?阿媽會不會摘了給哥下酒?”清弦沒說話,只覺得手里的蜂巢沉甸甸的,像揣了半座云南的山。
炒蜂蛹的時候,老李突然說:“我閨女在視頻里看見這個,吵著要吃。我說等過年帶點回去,她問是不是跟云南的一樣香。”她弟接話:“比云南的香!咱這兒的蜂子,喝的是北方的水,吃的是北方的花,混了倆地兒的味兒。”
清弦往鍋里撒了把木姜子粉……是她從老家?guī)淼模糜鸵徽ǎ愕勉@鼻子。工友們直咂嘴:“這啥味兒?勾魂似的。”她弟得意地說:“這是我們云南的‘神藥’,不管啥菜,撒點就有老家的味兒。”
弦補好了,清弦撥了一下,音準得很。她望著窗外的雪,突然說:“明年開春,咱把蜂衣洗干凈,帶著回老家。讓阿媽看看,咱在北方也沒餓著,還學(xué)會了掏馬蜂……比在山里時還厲害。”
她弟在旁邊啃著蜂蛹,含混不清地應(yīng):“還要帶點北方的蜂蛹回去,給阿媽炒酸筍。”
風(fēng)敲著窗戶,像有人在外面喊。清弦的手指在弦上動,調(diào)子慢慢變成了云南的山歌,咿咿呀呀的,像在跟遠方的山說話。
老李嚼著最后一口蜂蛹,突然嘆口氣:“這玩意兒,再香也不是老家的味兒。”工棚里的燈昏黃,照著每個人碗里剩下的殘渣,像撒了一地碎星星。
清弦的筷子停在碗邊。蜂蛹是今早剛摘的,用木姜子粉拌了,香得鉆心,可咽下去的時候,總覺得喉嚨里空落落的……像少了口老家的山泉水,沖不散那點異鄉(xiāng)的滯澀。
她弟沒說話,往嘴里灌了口二鍋頭,辣得直縮脖子。“在老家,掏完蜂巢,阿媽會用竹筒燜飯,飯香混著蜂蛹的甜,能飄半條街。”他抹了把嘴,“這兒的大米太干,燜不出那股子糯勁兒。”
工友們開始收拾碗筷,鐵盆碰撞的聲音叮當響。有人說:“明年開春,我?guī)c河南的槐花蜜來,摻著蜂蛹吃,說不定能吃出點家鄉(xiāng)味。”沒人接話,大家都知道,槐花蜜是槐花蜜,木姜子是木姜子,混在一起,不過是兩重鄉(xiāng)愁,攪得更亂。
清弦抱著古箏往宿舍走,弦上還沾著點松香。夜風(fēng)從工棚的縫隙里鉆進來,帶著北方的土腥味……和云南山里的腐葉香不一樣,和清水河的濕氣也不一樣。她突然想彈《月光光》,那是老家哄娃的調(diào)子,阿媽總在曬谷場上唱,弦音里混著稻子的香。
剛撥了個音,就聽見她弟在后面喊:“姐,護林員說明天有雨,咱去摘最后一窩蜂子!”
清弦回頭,看見他后背的新蜂衣在路燈下發(fā)亮,是工友們湊錢買的,沒打補丁,卻比舊的更沉。他手里攥著個空蜂蠟,是今早摘蜂巢時掉的,硬得像塊小石頭。
“不去了。”清弦說,聲音輕得像弦上的顫音,“留著吧,給馬蜂留點過冬的糧。”
她弟愣了愣,把蜂蠟揣進兜里,嘿嘿笑:“也是,明年再來,它們還能長新的。”
回到宿舍,清弦把那根斷弦收進盒子,旁邊放著從老家?guī)淼哪窘臃郏皇€底了。窗外的雨淅淅瀝瀝下起來,打在鐵皮屋頂上,像有人在彈沒調(diào)的古箏。
她突然明白,工地上的人說“吃不出家鄉(xiāng)味”,不是蜂蛹變了,也不是手藝差了……是少了點東西。少了阿媽在灶臺邊的嘮叨,少了山里的風(fēng)穿過酸角樹的響,少了摘蜂巢時,弟弟喊“姐,接住”的那聲云南話。
雨停的時候,弦上凝了層細水珠。清弦撥了一下,音準得很,像極了老家山澗里的水,叮咚叮咚的,往遠處流去。
她知道,明年開春,弟弟還是會背著蜂衣往山上跑,工友們還是會圍著烤蜂巢,護林員還是會遠遠看著笑。而那些吃不出的家鄉(xiāng)味,就像這弦上的余震,藏在每個音符里,跟著她,在異鄉(xiāng)的日子里,慢慢往下走。
走一步,就離老家近一步。
開春雪化的時候,工棚后墻根冒出叢綠芽。清弦蹲在那兒瞅了半天,突然拽著弟弟來看:“像不像老家的木姜子苗?“弟弟正給蜂衣刷桐油,聞言湊過來,手指剛碰到葉片就縮回去:“蟄手!比老家的潑辣。“
護林員背著藥箱路過,見他倆圍著嫩芽笑,放下箱子說:“這叫山胡椒,味兒跟你們說的木姜子差不離。“他從藥箱里翻出個小布袋,“去年摘的籽,本來想種著玩,你們要就拿去。“清弦接過布袋,指尖觸到粗糙的麻布,想起阿媽裝木姜子的布袋,也是這股子草木香。
弟弟把山胡椒籽拌進蜂蛹醬里,裝在玻璃罐里送給老李。“明年開春,咱在工棚邊上種片山胡椒,“他拍著老李的肩膀,“到時候炒蜂蛹,香得能把老家的魂勾來。“老李摩挲著罐子,突然往弟弟兜里塞了包東西:“這是俺閨女寄的槐花粉,沖著喝,敗火。“
清弦的木姜子粉真見了底。最后一點,她拌了兩個雞蛋,給弟弟煎了張餅。他吃得嘴角流油,說:“比老家的差了點酸,不過夠勁兒。“清弦沒告訴他,這餅里摻了把山胡椒葉,嚼起來帶點北方的烈,像弟弟后背那道新添的疤痕,混著兩地的風(fēng)霜。
有天護林員帶來個好消息:后山劃定了保護區(qū),不讓隨便掏蜂巢了,但允許他們跟著巡護隊,摘些過熟的老巢。“算是給你們開個特例,“他望著弟弟嶄新的蜂衣笑,“可別再把蜂衣勾破了,這布金貴。“
弟弟跟著巡護隊進山那天,清弦在工棚里彈《歸雁》。弦音繞著梁上的蛛網(wǎng)轉(zhuǎn),驚起幾只小飛蟲。她望著窗外的山胡椒苗,葉片已經(jīng)舒展開,在風(fēng)里晃得像串小鈴鐺。突然聽見弟弟在樓下喊,聲音亮得像山澗水:“姐!護林員說,這山里有野蜂蜜,比老家的稠!“
清弦抓起古箏就往樓下跑,琴盒撞著臺階叮當作響。遠遠看見弟弟站在坡上,手里舉著塊蜂巢,陽光照在蜜上,金燦燦的,像把老家的陽光,終于追著他們,落在了異鄉(xiāng)的山梁上。
那野蜂蜜真稠得能拉絲。清弦用竹筷挑起來,陽光穿過蜜絲,映出細碎的光斑,落在弟弟新縫的蜂衣補丁上——那是她用山胡椒染過的藍布,泛著點青,像極了老家山澗里的水色。
護林員遞來粗瓷碗,蜂蜜拌著山泉水,甜得人舌尖發(fā)顫。弟弟咕咚灌了大半碗,抹著嘴說:“比阿媽釀的酸蜜少點勁,卻潤得很。“清弦望著遠處的山,雪水化成的溪流在谷底閃,像條銀鏈子,一頭拴著北方的山,一頭牽著云南的坡。
山胡椒苗后來爬滿了工棚的籬笆。清弦摘了把嫩葉,和著北方的面粉蒸了饃。老李咬了口,突然紅了眼眶:“這味兒,像俺娘蒸的槐花饃。“弟弟往他碗里夾蜂蛹,說:“等山胡椒結(jié)了籽,咱磨成粉,寄給你閨女。“
秋末收工那天,他們把蜂衣洗得發(fā)白,疊得整整齊齊。護林員送來張照片,是他們跟著巡護隊掏蜂巢的樣子,弟弟后背的紅疙瘩在鏡頭里發(fā)亮,像綴了串小燈籠。照片背面寫著:“山不分南北,蜜都是甜的。“
清弦把照片塞進琴盒,旁邊躺著那根斷弦。火車啟動時,弟弟突然說:“明年咱還來,帶點老家的酸筍,炒著北方的蜂蛹吃。“窗外的山往后退,籬笆上的山胡椒葉在風(fēng)里搖,像無數(shù)只小手在招手。
琴盒里的弦突然輕輕顫了顫,像是應(yīng)和。清弦知道,那些在異鄉(xiāng)嘗過的甜與烈,那些混著兩地風(fēng)霜的疤痕,早像山胡椒的根,悄悄扎進了日子里。走得再遠,回頭望時,總有縷香在風(fēng)里飄,一半是云南的山,一半是北方的雪,纏著繞著,成了心里頭最踏實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