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清弦的古箏弦突然彈出個渾濁的音，像極了大公豬拱墻根的悶響。她望著窗外賣早點的三輪車碾過路面，忽然想起老家豬圈里的“老黑“——那頭油光水滑的大公豬，脖子上掛著銅鈴，走在路上“哐啷哐啷“響，十里八鄉的母豬見了它，都會哼哼著往跟前湊。
那年她九歲，就盼著鄰村有人趕母豬來配種。天不亮就聽見村口的鈴鐺聲，她一骨碌爬起來，揣著玉米餅子就往豬圈跑。老黑正趴在糞堆上打盹，聽見動靜立馬支棱起耳朵，銅鈴在肥脖子上晃得更歡。趕豬的阿婆會塞給她一把炒黃豆：“清弦，幫阿婆把老黑引到欄里去。“
她攥著黃豆在前面走，老黑顛顛地跟在后頭，鼻子里呼哧呼哧噴著熱氣。弟弟和鄰居家的娃早搬了石頭擋在路口，見老黑過來就拍手：“老黑加油！老黑加油！“母豬的主人在一旁笑：“這娃比大人還懂行。“阿媽端著玉米出來，往石槽里倒：“快把豬欄門關上，別讓老黑跑了，上回就跟人家長白母豬跑了二里地。“
配種時男人們會站在欄邊抽煙，女人們躲在廚房說閑話，只有孩子們扒著欄桿看，指指點點地笑。老黑喘著粗氣的樣子，母豬羞答答往墻角躲的模樣，都成了他們午后的談資。“你看老黑脖子上的鈴鐺，“弟弟用樹枝劃著地，“是三嬸家給的，她家母豬生了八只崽呢。“
收玉米的時候最熱鬧。配種成功的人家會背著半袋玉米來，有的還揣著幾塊錢，用紅布包著遞給阿媽。“這是規矩。“阿媽接過玉米倒在糧囤里，“老黑出力了，該得的。“她總會抓把玉米塞進趕豬人的布袋：“回去給母豬補補，好生養。“
比起公豬配種的尋常，家里的毛驢更讓外村人稀奇。阮家是村里唯一養毛驢的，公驢“灰灰“和母驢“朵朵“總拴在梨樹下，灰灰的叫聲能傳到三里地外，尤其發情時，“嗷——嗷——“的長嚎能把窗紙震得發抖。
有次鄰村的后生來看配種，蹲在梨樹下紅著臉，手都不知道往哪放。灰灰一抬后腿跨上朵朵的背，他“騰“地站起來就往回跑，被阮清弦的弟弟拉住：“怕啥？我們天天看。“后生撓著頭笑：“俺們村沒毛驢，聽著這叫聲就心慌。“
灰灰的叫聲確實惱人。秋收時阿爹碾場累了，躺在草垛上想歇會兒，灰灰在旁邊“嗷“一嗓子，阿爹抄起掃帚就扔過去：“再叫把你騸了！“掃帚砸在驢棚上，灰灰縮縮脖子，過會兒照叫不誤。阿媽納鞋底時聽見它叫，會往驢槽里扔把豆餅：“吃你的，別吵得人針都穿不進。“
最讓人頭疼的是半夜來訪的母豬。深更半夜的，豬圈墻外突然傳來“吭哧吭哧“的啃木頭聲，接著是母豬的嚎叫，尖得能刺穿耳膜。阿媽披件衣裳就往外沖，手里揮著趕豬鞭：“哪來的野東西！攪得人睡不成覺！“
阿爹在屋里翻個身：“放老黑出去唄，省得折騰。“阿媽回屋時氣呼呼的：“放出去容易，跑丟了咋辦？誰家配種不得來求咱？“她往灶膛里添根柴，“明兒讓清弦在豬圈周圍扎圈荊棘，看它們還敢來。“
可荊棘也擋不住發情的母豬。有回鄰村的白花母豬愣是拱破了籬笆，鉆進老黑的欄里，兩人第二天早上才發現，老黑正趴在白花母豬旁邊打盹，石槽里的玉米被拱得滿地都是。白花母豬的主人來領豬時，笑著往阿媽手里塞了兩個雞蛋：“給娃補補，這母豬太犟，攔都攔不住。“
阮清弦后來在課本上讀到“動物繁殖“，才知道那些被孩子們笑談的場景，原是自然界最尋常的事。可她總想起老黑脖子上的銅鈴，灰灰震耳的長嚎，還有半夜母豬執著的嚎叫——在大山里缺醫少藥的年月，這些牲畜的交配不只是繁衍，更是農家的指望：母豬生崽能換錢，毛驢拉磨能省力，連老黑的配種費，都能湊夠弟弟的學費。
有年冬天，老黑得了豬瘟，趴在欄里不動彈。阿媽守了它三天三夜，用針管往它嘴里灌藥湯，最后還是沒留住。埋老黑那天，弟弟哭了半宿，說以后沒人給玉米了。阿爹蹲在梨樹下抽煙，半天說了句：“開春再買頭公豬，還叫老黑。“
灰灰是老死的，活了十六歲，比村里好些老人都長壽。它死的時候，朵朵圍著它轉了三圈，然后靜靜地趴在旁邊，三天沒吃東西。阿爹把灰灰埋在驢棚邊，朵朵就在墳邊守著，直到第二年春天也去了。
如今阮清弦回老家，豬圈和驢棚早拆了，改成了水泥院壩。侄子指著墻角的石槽問：“姑姑，這是干啥的？“她摸著石槽邊緣的凹痕，那里還留著老黑拱過的印子：“以前啊，這里住過一頭很厲害的公豬，還有會唱歌的毛驢。“
古箏聲忽然變得輕快，像老黑脖子上的銅鈴在響。阮清弦望著窗外的車水馬龍，忽然明白，那些被孩子們圍觀的配種，那些震耳欲聾的叫聲，那些半夜的騷動，都是大山里最實在的日子——不體面，卻鮮活；不優雅，卻充滿生機。就像老黑石槽里的玉米，灰灰驢棚里的豆餅，粗糲，卻帶著煙火氣的甜。
銅鈴與驢鳴
阮清弦的指尖在琴弦上滑出個顫音，像極了老黑脖子上的銅鈴被風刮得發顫。她忽然想起十三歲那年的暴雨，鄰村的王阿爺冒著雨趕母豬來配種，蓑衣上的水順著下擺往下淌，在泥地上積出小小的水洼。
“再不來就錯過了發情期。“王阿爺把母豬拴在豬圈旁的老槐樹上，掏出個油紙包，里面是幾塊紅糖，“給娃們吃，這母豬金貴，配種成了能生十二只崽。“阿媽接過紅糖往阮清弦手里塞，“快拿進屋，別淋濕了。“
那天的雨下得特別大，豬圈的頂棚漏了，雨水順著椽子滴在老黑背上。它煩躁地在欄里轉圈，銅鈴“哐啷哐啷“響，震得人耳朵疼。王阿爺的母豬卻很安靜，縮在墻角抖著耳朵，時不時往老黑那邊瞟。
“得把頂棚補好。“阿爹找了塊塑料布，踩著梯子往棚上爬，雨絲打在他臉上，眼睛都睜不開。阮清弦和弟弟在下面扶著梯子，看見老黑突然停下腳步，直勾勾地盯著母豬，銅鈴不響了，鼻子里的粗氣卻更重了。
“成了成了。“王阿爺蹲在欄邊笑，皺紋里都淌著水，“這老黑就是精神，比上次配種還利索。“阿媽端來碗姜湯，逼著王阿爺喝下去：“看你凍的，喝完再走。“他擺擺手：“不了，得趕在雨大前回家，這母豬經不起折騰。“
后來王阿爺的母豬真生了十二只崽，他專門送了只最壯的給阮家，說是“謝禮“。阿媽把小豬崽養在老黑旁邊，老黑竟不欺負它，有時還會用鼻子蹭蹭它的背，像在護著自家娃。
比起公豬配種的喜慶，毛驢發情時的叫聲總帶著點惱人。灰灰的嗓子像裝了個鈴鐺，尤其在悶熱的夏夜，叫聲能穿透半個村子。有次阿姐正在納鞋底，聽見灰灰叫，手里的針扎了手指，她氣得把鞋底往炕上一摔：“再叫就把你舌頭割了！“
可灰灰不懂這些，該叫還是叫。它的叫聲里帶著股執拗，像在宣告什么。朵朵聽見了，會在驢棚里不安地刨蹄子，尾巴甩得像根鞭子。這時候阿爹就會說：“該配種了。“他牽著灰灰進朵朵的棚，兩人在外面等著，聽見里面傳來灰灰的低吟和朵朵的輕哼，像在說什么悄悄話。
外村人來看毛驢配種，總帶著點不好意思。有次縣中學的老師下鄉采風，撞見灰灰跨在朵朵背上，臉“騰“地紅了，轉身就走，相機都忘了拿。阮清弦撿起相機追上去，聽見老師在自言自語：“太原始了，太野性了......“她不懂什么叫原始，只覺得灰灰和朵朵這樣，就像老黑和那些母豬一樣，是再尋常不過的事。
最讓阿媽頭疼的，還是那些半夜跑來的母豬。有回深更半夜，她被一陣啃木頭的聲音吵醒，披衣出去一看，是頭花母豬正用嘴拱豬圈的木門，門板被啃出個豁口，木屑掉了一地。
“哪來的野東西！“阿媽抓起掃帚就打，母豬“嗷“地叫了一聲，卻不跑，反倒往老黑的欄邊湊。老黑在里面躁動起來，銅鈴響得像要炸開，整個院子都回蕩著聲響。
“放出去吧。“阿爹在屋里喊，聲音帶著困意，“折騰到天亮誰都別睡了。“阿媽沒理他，找來根粗麻繩，把母豬拴在槐樹上：“等天亮了看是誰家的，讓他們賠門板！“
第二天一早，鄰村的李嬸就找來了，看見母豬被拴在樹上，臉都紅了：“對不住對不住，昨晚沒看住，讓它跑了。“她往阿媽手里塞了兩尺藍布，“賠門板的錢，不夠我再補。“阿媽把布還回去：“算了，下次看緊點，別再半夜折騰了。“
李嬸走后，阿媽真的在豬圈周圍扎了圈荊棘。可荊棘也擋不住發情的母豬，有頭黑母豬愣是從荊棘縫里鉆了進來，渾身被扎得都是血印子，卻還是直奔老黑的欄。阿媽看著它背上的血痕，沒舍得打，只是嘆了口氣：“都是為了娃啊。“
老黑老了之后，配種的力氣越來越差。有次給鄰村的母豬配種，折騰了半天也沒成，母豬的主人沒說啥，可走的時候臉色不太好看。阿爹蹲在欄邊抽煙，看著老黑趴在地上喘氣，半天說了句：“該換頭公豬了。“
買新公豬那天，阿爹把老黑牽到山上，找了片水草豐美的地方。老黑知道要被賣，一步三回頭，銅鈴在脖子上晃得哀哀的。阮清弦跟在后面哭，老黑突然停下腳步，用鼻子蹭蹭她的手心，像小時候她喂它玉米時那樣。
新公豬很壯，卻沒老黑懂事，配種時總愛亂跑，得幾個孩子一起攔著才行。有次它差點掙脫繩子跑了，是弟弟撲上去抱住它的脖子，才沒讓它跑掉。“還是老黑好。“弟弟摸著新公豬的背，語氣里滿是懷念。
灰灰是在一個清晨走的，靜靜地趴在驢棚里，眼睛閉著，像睡著了。朵朵在它旁邊站了一整天，傍晚時突然發出一聲長鳴，聲音里帶著說不出的悲戚，然后也倒了下去。阿爹把它們埋在一起，就在老黑的墳旁邊，說這樣它們還能做伴。
如今阮清弦回老家，豬圈早就改成了雜物間，老槐樹還在，只是樹干上沒了拴豬的繩子。侄子指著樹下的石槽問：“姑姑，這是干啥用的？“她摸著石槽邊緣的凹痕，那里還留著老黑拱過的印子：“以前啊，這里住過一頭很厲害的公豬，它的鈴鐺聲，全村都能聽見。“
古箏聲漸漸停了，窗外的車水馬龍聲涌了進來。阮清弦望著琴弦上的灰塵，忽然明白，那些關于配種的喧囂，那些惱人的叫聲，那些半夜的騷動，都是大山里最生動的煙火氣。公豬脖子上的銅鈴，毛驢震耳的長鳴，母豬執著的嚎叫，都在訴說著同一個道理——活著，就得繁衍，就得折騰，就得在煙火氣里，把日子一天天過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