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清弦的古箏弦突然飄出個顫巍巍的音，像被山風(fēng)吹得搖晃的竹鈴，帶著股說不清的空茫。她望著窗外那棵老槐樹，樹影在地上晃得細(xì)碎，讓她想起鄰居村的瘋九娘——總穿著件洗得發(fā)白的藍布衫，頭發(fā)用草繩胡亂捆著，在金竹林里放豬時，嘴里總哼著不成調(diào)的歌。
那年阮清弦七歲，跟著阿奶去趕場，在半路撞見九娘。她的黑豬在路邊拱著野菊，她就蹲在竹叢邊，用樹枝在地上畫圈，畫著畫著突然笑起來，聲音像山澗水撞在石頭上，清凌凌的。“九娘。“阮清弦怯生生地喊，阿奶在后面拽了她一把，“別叫，她不理人的。“
果然，九娘頭都沒抬，依舊畫著圈，嘴里念念有詞。阮清弦湊過去聽，只聽清“骨頭山““血水河“幾個字，嚇得她往阿奶身后縮。阿奶嘆了口氣：“可憐人，被火嚇破了膽。“
九娘的故事，是寨子里女人們納鞋底時的常談。她十歲那年，家里廚房半夜起了火，茅草屋頂“轟“地?zé)饋恚鸸庥臣t了半個山坳。等救火的人撞開房門，看見九娘抱著根燒黑的房梁，眼睛直勾勾的，頭發(fā)被火星燎得卷了邊。從那以后，她就成了這副模樣。
“她娘才是個奇人。“三嬸用錐子在鞋底上扎了個眼，“活著的時候總說自己是'師娘'，能通神。“據(jù)說九娘的娘總穿件紅綢襖，哪怕補丁摞補丁，也總漿洗得發(fā)亮。她給人算命時，會點燃三炷香，閉著眼搖頭晃腦，嘴里淌出誰也聽不懂的話，末了睜開眼，眼神亮得嚇人：“不出三日，必有血光。“
九娘的爹更離譜。他背著個黃布包，里面裝著羅盤和銅錢，誰家老人病了，誰家蓋房動土，都要請他去看看。“他給老張家看墳地，說那是'龍脈'，結(jié)果第二年山洪把墳沖了。“二丫的阿娘啐了口，“還說能治病，給人畫的符水，其實就是灶心土泡的水。“
可那年月，山里缺醫(yī)少藥，小病靠扛，大病靠“仙“。有回阮清弦的弟弟生了水痘，燒得迷迷糊糊，阿媽背著弟弟去求九娘的爹。他裝模作樣地掐著手指，最后掏出張黃紙，用朱砂畫了個歪歪扭扭的符號，說燒成灰兌水喝，三天就好。
那晚阿媽抱著弟弟守在火塘邊，黃紙灰在水里沉成渣，弟弟咳得更厲害了。阿爹連夜借了輛板車，把弟弟往公社醫(yī)院送，路上撞見九娘的爹，他還攔著說“時辰?jīng)]到“，被阿爹一拳打在臉上。
“那時候的人，信'仙'不如說是信個念想。“阿奶后來跟阮清弦說，“知道沒用，可總得抓點什么，才敢熬過那些難night。“
九娘的娘走得早，據(jù)說是在一個雷雨夜，抱著九娘在供桌前跳了半夜，突然倒下去就沒氣了。臨死前，她還抓著九娘的手，往她手心塞了塊發(fā)黑的桃木片，嘴里喊著“血河不淹真仙“。
她爹在她十五歲那年，去鄰村給人看風(fēng)水，摔下懸崖死了。有人說他是被山神收了，有人說他是自己踩空了，最后還是寨里的漢子們把他抬回來，草草埋在亂葬崗。
沒了爹娘的九娘，成了村里的“集體娃“。誰家做了好吃的，會端一碗給她；換季了，嬸子們會給她縫件衣裳。她不記事，卻認(rèn)得路，每天趕著自家的黑豬上山，傍晚準(zhǔn)時回來，把豬拴在欄里，自己蜷縮在豬圈旁的草棚里。
有次阮清弦去割豬草，看見九娘在竹叢里撿野雞蛋。她把雞蛋小心翼翼地放在藍布衫的兜里，然后對著金竹林拜了三拜，嘴里哼著：“娘說的，蛋是鳳凰變的......“阮清弦躲在樹后看，見她把雞蛋揣回家，卻沒吃，而是埋在她娘的墳前，墳頭的野草里，還插著根燒黑的桃木片。
瘋九娘不傷人，就是愛跟自己說話。她的黑豬下崽那天，她抱著小豬崽在院里轉(zhuǎn)圈，又唱又跳，像得了寶貝。路過的人笑著問：“九娘，給小豬取個名？“她停下來，愣愣地看了半天，突然說：“叫鳳凰......“
后來黑豬老死了，九娘坐在豬圈旁哭了三天，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砸在地上的塵土里，洇出一個個小坑。村里人看她可憐，湊錢給她買了頭小豬仔，她卻不養(yǎng)，把豬仔送給了寨里最窮的五保戶，自己每天空著手上山，坐在金竹林里，一看就是大半天。
阮清弦上中學(xué)那年，九娘突然不瘋了。她把草繩解開，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還跟嬸子們學(xué)著納鞋底。有人說她是被山神點化了，有人說她是把瘋病熬過去了。可沒過半年，她就去了，安安靜靜地死在草棚里，手里還攥著那塊發(fā)黑的桃木片。
埋九娘那天，天陰得厲害。阮清弦看見她的墳頭，有人偷偷放了束野菊，和當(dāng)年她黑豬拱過的那叢一模一樣。阿奶說：“她這一輩子，活在自己的夢里，倒也清凈。“
古箏聲漸漸低下去，像九娘哼過的不成調(diào)的歌。阮清弦望著琴弦上的微光，忽然明白，那些山里的“師娘“和“半仙“，那些瘋癲的囈語和荒唐的儀式，不過是缺醫(yī)少藥的年月里，人們給自己搭的浮橋——明知走不穩(wěn)，卻總得試著踩上去，才敢面對那些躲不開的病痛和死亡。
而瘋九娘，像株長在石縫里的草，被命運的火燒過，被生活的風(fēng)吹過，卻始終用自己的方式活著，哼著自己的歌。她的笑，她的念，她攥在手里的桃木片，都是對那個苦日子的回應(yīng)——哪怕看不懂，摸不透，也得活出點聲響來。
桃木片上的紋路
阮清弦的古箏弦上落了片柳絮，她輕輕吹開，弦音漫出來，像瘋九娘在金竹林里哼的調(diào)子，不成章法，卻帶著股執(zhí)拗的清亮。她想起十二歲那年，在九娘的草棚里，看見墻縫里塞著塊桃木片，邊緣被摩挲得發(fā)亮，上面刻著歪歪扭扭的符號，像山澗水沖刷出的紋路。
那時候九娘的黑豬剛下了崽，草棚里彌漫著奶腥味。她蹲在地上，把小豬崽一只只放進竹筐，嘴里念叨著：“娘說的，鳳凰蛋要捂在懷里......“阮清弦站在門口，看見她藍布衫的衣襟上沾著豬奶，結(jié)了層白花花的印子，像落了層霜。
“九娘，這桃木片是啥？“阮清弦指著墻縫，九娘猛地回頭，眼睛亮得嚇人，一把將桃木片拽出來攥在手里，“娘給的！能擋火！“她突然笑起來，笑聲在草棚里撞來撞去，“上次廚房著火，我就攥著它......“話說到一半，又突然蹲下去，抱著小豬崽嗚咽，“火好大啊......“
阮清弦后來才從阿奶嘴里知道，九娘被火燒著那天，她娘正穿著紅綢襖給人“跳仙“。三炷香燒得正旺，供桌上的黃紙突然被火星引燃，風(fēng)一吹，火苗躥上了茅草屋頂。九娘的娘第一反應(yīng)不是救火，而是抱著九娘往供桌底下鉆，嘴里喊著“神要收童女了“，直到房梁燒塌，才有人把她們拖出來。
“她娘總說自己是'活神仙'，“阿奶坐在火塘邊，往灶里添了把柴，“有年大旱，她在龍王廟前跳了三天三夜，說要'求龍降雨'，結(jié)果雨沒求來，自己曬得脫了層皮。“可村里人還是信她，有人送米，有人送布，因為她說“求不來雨，也能求個心安“。
九娘的爹走得蹊蹺。那年冬天下著雪，鄰村的李老漢說祖墳冒“鬼火“，請他去看風(fēng)水。他背著黃布包出門時，雪粒子打在羅盤上，叮當(dāng)作響。九娘跟在后面哭，他回頭罵：“哭啥？你爹是通神的！“這是他對九娘說過的最后一句話——第二天一早，有人在懸崖下發(fā)現(xiàn)了他，黃布包敞著，羅盤摔成了兩半，銅錢滾在雪地里，像滴在白紙上的血。
村里人都說他是被“山神收了“。李老漢提著兩斤燒酒來賠罪，蹲在九娘家的門檻上哭：“都怪我，非說墳地不對勁......“九娘的大哥蹲在地上抽煙，煙袋鍋敲得石頭邦邦響：“不怪你，他自己要往絕路上走。“
大哥是家里唯一清醒的人。他在公社的磚窯廠干活，每次回來都給九娘帶塊糖，看著她把糖紙疊成小鳳凰，嘴里說著“娘說的，鳳凰愛吃糖“。有次他撞見九娘對著桃樹磕頭，上去就把她拽起來：“別信那些鬼話！娘和爹都是被自己騙了！“九娘卻掙開他的手，抱著桃樹哭：“娘在樹上呢......“
大哥后來把九娘接到磚窯廠，想讓她換個環(huán)境。可九娘看見磚窯的火光就發(fā)瘋，抱著頭在地上打滾，嘴里喊著“火來了“。大哥沒辦法，又把她送回草棚，臨走前在豬圈旁栽了棵桃樹：“想娘了，就跟桃樹說說話。“
那棵桃樹成了九娘的念想。她每天放豬回來，都要給桃樹澆水，用布擦去樹干上的泥。春天桃花開了，她就把花瓣摘下來，撒在娘和爹的墳上，說“娘穿紅襖好看“。有次阮清弦看見她對著桃樹笑，問她笑啥，她指著樹影說：“娘在跳舞呢，你看那影子......“
九娘的瘋病時好時壞。清醒的時候，她會幫村里人喂豬、割草，不要工錢，給個窩頭就行。可一旦看見火光或聽見雷聲，就會變回那個胡言亂語的樣子。有年夏天打雷，她抱著桃樹哭了整夜，第二天人們發(fā)現(xiàn)，她把所有的桃樹葉都摘了，說是“怕雷劈著娘“。
阮清弦上初中那年，九娘的黑豬老死了。她抱著豬尸坐在草棚門口，三天三夜沒合眼，直到豬身開始發(fā)臭，才肯讓村里人把豬埋在桃樹下。埋豬那天，她把桃木片塞進豬耳朵里，說“娘說的，這樣能轉(zhuǎn)世成鳳凰“。
沒過多久，九娘就病倒了。她躺在草棚里，發(fā)著高燒，嘴里反復(fù)念叨著“火滅了““鳳凰飛了“。大哥從磚窯廠趕回來，背著她往公社醫(yī)院跑，路上九娘突然抓住他的手，把桃木片塞進他掌心：“娘說的，給你......“話沒說完，頭就歪了下去。
九娘的葬禮很簡單，只有幾個老鄰居和大哥在場。有人說該請個端公來念念經(jīng)，大哥擺擺手：“她一輩子被這些東西纏夠了，讓她清靜走吧。“他把那塊桃木片埋在桃樹下，上面蓋了層桃花瓣。
后來阮清弦去磚窯廠看大哥，見他把九娘疊的糖紙鳳凰都夾在鏡框里，掛在墻上。“其實她啥都懂，“大哥摸著鏡框，聲音發(fā)啞，“她就是忘不了那場火，忘不了爹娘說的瘋話。“他指著窗外的桃樹，“你看，今年又開花了，跟她在時一樣。“
阮清弦想起有次暴雨過后，看見九娘在桃樹下?lián)炻涔阉牡墓勇襁M土里，好的裝進竹籃。她走過去，九娘突然塞給她個桃，說“甜的“。那桃確實甜，汁水順著嘴角往下淌，像九娘偶爾露出的笑，干凈得沒有一點雜質(zhì)。
去年回老家，阮清弦特意去了趟鄰居村。草棚早就塌了，只有那棵桃樹還在，枝椏伸得老遠，覆蓋了半片山坡。她在樹下蹲了會兒，手指插進泥土里，摸到塊硬硬的東西，挖出來一看，是半塊桃木片，上面的紋路被雨水沖刷得更淺了，卻依然能看出有人反復(fù)摩挲的痕跡。
古箏聲漸漸沉下去，像暮色漫過金竹林。阮清弦把桃木片放在窗臺上，陽光透過紋路照進來，在桌面上投下細(xì)碎的光斑，像九娘草棚里漏下的天光。她忽然明白，那些被叫做“瘋癲“的執(zhí)念，那些刻在桃木片上的符號，不過是苦日子里的人，給自己找的精神依傍——就像九娘抱著桃樹時的安穩(wěn)，大哥守著糖紙鳳凰的念想，哪怕旁人看不懂，也是支撐他們走下去的力量。
北方的風(fēng)帶著柳絮吹進來，阮清弦望著窗外的天空，覺得九娘或許真的變成了鳳凰，在某個陽光明媚的日子，銜著桃花瓣，飛過了那片她守了一輩子的大山。而那些關(guān)于火、關(guān)于神、關(guān)于鳳凰的瘋話，終究被歲月釀成了故事，留在了桃樹的年輪里，留在了每個記得她的人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