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郊的顧家別墅靜得可怕。
顧沉舟推開主臥的門,梳妝臺抽屜半敞著,那枚婚戒孤零零地躺在絲絨盒里,像被遺棄的證物。衣柜里只剩他的高定西裝整齊懸掛,仿佛在嘲諷他連妻子何時清空了半邊世界都未曾察覺。
“太太半個月前就搬走了。”管家攥著圍裙角,聲音壓得極低,“城西的公寓……哦,她還應聘了兒童醫院的兒科醫生。”
兒童醫院?那個連游樂場都不敢去的白芷?
顧沉舟扯松領帶,盯著排班表上“白芷”兩個字冷笑。他記得她怕血怕針,連給他系領帶時手指都會發抖。可當他隔著玻璃窗看見診室里的白芷——白大褂袖口卷到手肘,聽診器掛在脖子上,正彎腰逗弄哭鬧的孩子,眼角眉梢漾著的溫柔刺得他眼眶發澀。
“顧總來看兒科?”走廊拐角,她抱著病歷本與他擦肩,馬尾掃過他僵硬的臂彎,“建議掛神經內科。”她指尖輕點太陽穴,“治治選擇性健忘癥。”
身后傳來清朗的男聲:“白醫生,3床小患者吵著要你折紙飛機——”
那個穿淺藍手術服的年輕醫生小跑過來,自然地將咖啡塞進白芷手里。顧沉舟看清杯口的便利貼:【無糖,多奶,加兩份耐心】。
他忽然想起結婚三年,他從未記住她咖啡要加三塊方糖。
顧沉舟的指節在西裝褲縫處攥得發白。走廊消毒水的氣味突然變得刺鼻,那杯冒著熱氣的咖啡像烙鐵灼燒著他的視網膜。年輕醫生胸牌上的“林晏”二字在頂燈下反著光,對方搭在白芷肩頭的手指修長干凈——是雙適合折紙飛機的手。
兒科診室傳來此起彼伏的笑聲。透過百葉窗縫隙,他看見白芷正用聽診器變魔術,冰涼的金屬貼片在孩子掌心一點,就惹得小病號咯咯笑著往后縮。陽光穿過她松散的馬尾,在地板上投下晃動的光斑,像他們蜜月時在威尼斯見過的那些躍動的海浪。
“顧氏集團的并購案還差最終簽字。”特助的電話不合時宜地響起。顧沉舟掛斷時瞥見自己屏保——金融峰會的領獎照片,而白芷的生日恰好被水印遮住。走廊宣傳欄里,白芷作為新銳醫生的介紹欄貼滿便利貼,有畫歪扭愛心的,有寫“謝謝白醫生”的,最新一張是卡通字體:【明天也要來聽白姐姐講故事!】
護士站的電話突然炸響。“急診!兩歲患兒誤吞紐扣電池!”白芷的身影旋風般卷過走廊,白大褂下擺揚起時,顧沉舟看清她運動鞋上幼稚的草莓圖案——那是他們去年冷戰期間,他讓秘書隨便買的生日禮物。
當搶救室的自動門緩緩閉合,他摸到西裝內袋里皺巴巴的紙條。今早保姆偷偷塞給他的:太太離家那晚,把您所有襯衫的領撐都換成了防過敏材質。
搶救室的指示燈亮起刺目的紅光,顧沉舟的喉結動了動。那張皺巴巴的紙條在他掌心發出細微聲響,像威尼斯運河邊被風吹皺的糖紙——他們曾在那里分享過一支草莓味冰淇淋,白芷鼻尖沾著奶油,非要他背對夕陽拍下兩人的剪影。
玻璃門外傳來器械碰撞的脆響。他忽然想起上周路過兒童病房,看見白芷蹲在地上幫小女孩扎辮子,三股辮歪歪扭扭的,最后別上去的草莓發夾正是他去年隨手扔進禮盒的贈品。當時她仰頭對他笑:“顧總要不要也試試?”陽光在她睫毛上碎成金粉,而他只是沉默地整了整袖扣。
手機再次震動,是董事會發來的最后通牒。鎖屏照片里他舉著水晶獎杯,玻璃折射的光斑恰好蓋住白芷的生日日期。遠處傳來孩子們合唱生日歌的聲音,稚嫩的嗓音撞在消毒水味的空氣里——今天急診科有個小患者出院,白芷答應要當人形蛋糕架。
自動門開啟時帶起一陣風。白芷摘口罩的動作頓了頓,目光落在他攥著紙條的手上。她運動鞋上的草莓沾了碘伏,像被雨打濕的果實。走廊宣傳欄突然掉落一張便利貼,飄到顧沉舟腳邊。上面用蠟筆畫著三個手拉手的小人,角落里歪歪扭扭寫著:白醫生說要帶爸爸媽媽一起來聽故事。
顧沉舟彎腰拾起那張便利貼,指腹擦過蠟筆粗糙的觸感。他想起半年前白芷值大夜班時,曾拍給他看同樣的涂鴉——那時她剛哄睡高燒的小患者,凌晨三點的護士站臺燈昏黃,她發來的語音里帶著掩不住的疲憊:“你看,孩子說要把我畫進全家福。“而現在,這張薄薄的紙片在他掌心發燙,仿佛承載著某個未完成的承諾。
消毒水氣味突然濃烈起來。白芷向前走了兩步,運動鞋在地膠上磨出輕微的吱呀聲。她白大褂口袋里露出半截棒棒糖,糖紙是熟悉的草莓紋路——上周他胃出血住院時,她總用這種糖果哄他吃藥。顧沉舟下意識去摸西裝內袋,那里還躺著被體溫焐熱的藥片鋁箔,邊角已經有些發軟。
走廊盡頭的電子鐘跳成18:00,窗外暮色像稀釋的碘酒。白芷忽然伸手按住他顫抖的手腕,醫用橡膠手套的涼意透過襯衫。他看見她左胸口袋別著的鋼筆,那是他去年送她的生日禮物,筆夾上刻著威尼斯總督府的紋樣。此刻夕陽正斜斜穿過筆尖,在病歷本封面投下細長的陰影,如同運河上那座他們始終沒來得及共乘的貢多拉。
暮色在走廊的玻璃窗上洇開最后一抹橘紅時,顧沉舟聽見心電監護儀的滴答聲突然密集。白芷轉身奔向病房的背影像被風吹散的蒲公英,白大褂下擺掠過他僵直的指尖,帶起一陣帶著消毒酒精味的微風。他低頭看那張被捏出褶皺的便利貼,蠟筆畫里三個歪歪扭扭的人形正被他的汗水暈開,最右側穿護士服的小人兒已經模糊成粉色的云。
護士站的呼叫鈴此起彼伏。顧沉舟摸到內袋里融化的藥片,鋁箔邊緣劃破指尖的瞬間,他想起白芷踮腳往他嘴里塞草莓糖的樣子——她總把糖紙折成小天鵝,放在監護儀屏幕后面,說這樣死神就找不到他。此刻某間病房突然爆發的哭聲里,他看見那只沒來得及送出的貢多拉模型還躺在辦公室抽屜,玻璃底座下壓著兩張泛黃的船票。
白芷的鋼筆從病歷夾滑落,金屬筆尖在地面敲出教堂鐘聲般的清響。顧沉舟彎腰時看見她挽起的發髻里藏著一根白發,在夕陽里亮得像未拆封的縫合線。遠處傳來輪椅碾過地膠的聲響,有個孩子正用蠟筆在墻上畫太陽,鮮紅的線條不斷重疊,最后變成心電圖上那個不再起伏的直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