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攜著潮氣掠過桅桿,帆索輕輕作響,仿佛遠方天邊有雷,卻未落下。
程苒披了件藏青短斗篷,沿著卸貨棧橋悄然而行。她并未帶隨從,今日來此,是為查看海上新進的那批西域香料是否已按她標記換倉。一旦登州港真被封關,這批貨將是她的籌碼。
她點燃一盞小燈,照亮簾帷半掩的香車棧倉門,才剛走近,就聽見低沉腳步聲從身后傳來。
轉身之際,長身玉立的男子正從霧中緩緩走出。
是林予安。
風吹動他的衣袂,烏發微亂,眼里卻凝著比夜更深的靜意。
“你跟蹤我?”程苒挑眉。
林予安沒有答,站在三尺外,聲音卻淡得沒有情緒:“你若今夜走錯半步,就會撞上北碼頭的巡防兵哨。我替你引開了。”
程苒一怔,隨即譏笑:“林大人如今倒是關心我?”
林予安不答,只道:“這批香料若真存此棧,過三日后必遭查扣。”
“所以呢?”
他靜靜望著她,仿佛要在海霧里讀出她全部心思,良久,淡淡道:
“你是聰明人。我只是提醒你。”
他轉身欲走,身形卻在她耳畔一陣輕響中突地頓住。
程苒腳下踩斷了木板上的一根細竹簽,她沒站穩,向前微仄。
林予安下意識回身,一手扶住她手臂。
只是這一扶——
風過燈滅,海霧撲面而來。
兩人都沒有說話,四目相接的一瞬,仿佛海天間只剩彼此。
他指節仍搭在她手腕,掌心溫熱,她卻像被定住般,一動不動。
是那樣靜的一瞬,連呼吸都顯得突兀。
風停了。
她眸光在他眼底掠過,又立刻別開。輕輕一笑,像什么也不曾發生:
“林大人倒是手快。”
林予安收回手,聲音卻比風還輕:
“你太瘦了。”
林予安緩緩抬眼,夜風卷起他衣袍衣角,他像是站在更深處的影里,目光卻落得極實。
“你聽說過‘桑夫人’嗎?”
“有所耳聞,我命花柔兒查過這位“桑夫人”的來歷。來自真臘舊王室商族,名曰室利蘇摩提毗,寡居于外,嫁入丹水行為續弦。行事沉穩,極少露面,行事卻極有章法,所涉皆利。
林予安與她并肩而行,眼望海面,沒有立刻回答。
良久,他才低聲道:“月前我查南市錢行流水時,發現幾筆數額不明的入賬。循著往來回銀之處查下去,才知你在香車棧下設了私賬坊,替北來海商走賬洗銀。”
程苒淡淡一笑:“這般眼神,倒比北市典吏還毒。”
“我本無意窺你事,”林予安停下腳步,望她一眼,“只是見你近來籌調太快,貨走得急,錢散得巧,賬卻始終干凈,便知你遇上了高人。”
她也停了,挑眉一笑:“你指的是方錦瑤?”
“你們的法子,倒確實巧。”他語氣平靜,“用沙門寺舊賬入銀,借香料、沉香之名洗凈北市私銀,再由南商船隊運往建康、揚州……如此隱蔽,若非親眼見到舊票尾,連我也不敢肯定。”
他垂眸看她,聲音卻低下去:“你也真敢。”
程苒轉過身去:“在這片海域,正經的買賣太慢,留不下腳步的人,只能賭。”
林予安沒有勸她,只在她身后站了片刻,道:“這次你能走得快,是因為有人在你前頭撥開了水路。”
她眼神微動,轉身問:“你指桑夫人?”
他靜靜望著她,輕聲道:“你近月走的貨,無論香料還是金器,幾次剛鋪上市集,便被人搶先低價傾銷。你可曾覺得奇怪?”
程苒眉眼斂了幾分寒意。
“那人知道你鋪貨的路徑、知你走銀的坊口、甚至知你何時換賬——這不是巧合。”
她攏了攏斗篷,聲音已冷下來:“你懷疑有內線。”
林予安沒有說“是”,只是將手中袖箍拉得更緊:“你還記得陸承風當天是如何出事的么?”
程苒身體微僵,“這事原是蘇家種下的因,最后以蘇家全族流放終結,我也從此與陸承風分道揚鑣。”
林予安終于道:“如今這路子,未免太過熟悉。”
兩人對望片刻,程苒心中一線冰冷緩緩漫開。她忽然輕笑:“那你說,是誰這么好本事,連我藏在密庫的貨運單都知得清清楚楚?”
林予安低聲道:“能布下這許多眼線的,屈指可數。”
“有人說,那位桑夫人,雖只是一名小戶寡婦,卻早將半個海市牢牢握在手中。”
程苒眼神微沉,輕輕吐出一口氣。
“莫非我商號里也有細作……”她念了這一聲,仿佛只是念,卻藏了千鈞思緒在里頭。
她收回目光,看向林予安,唇角帶笑,語氣卻多了幾分真意:“林大人總說我太瘦,可你怎知——我瘦的是骨,不是心。”
他低低一笑,仿佛將那風浪都壓進喉間:“你心里藏刀,我怎會不知?”
話音落下,他卻只是輕輕抬手,為她撥了撥被潮風吹亂的發鬢。
她怔住片刻,沒說話,只垂眸望向林予安指尖剛掠過的衣袖,那一處仿佛還殘留著他的溫度。夜風吹起她的發,她沒再笑,只靜靜地看著他,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這人。
林予安站得極近,卻沒有再靠近半分。他只是凝視著她,目光深遠如夜海,沒有言語,卻像能聽見他心跳的節奏,一下下撞在她心上。
他微微俯身,抬手替她攏好被風吹亂的發絲,動作極慢。指尖從她鬢角滑落,卻沒有碰觸肌膚,只在她耳側掠過一寸空氣,像是某種克制到極致的情感。
程苒抬眼看他,眸光一動未動。她原本冷清的眼神里,這一刻卻多了些不該屬于她的情緒。那是一種被撼動的沉默,是本該抽身而去,卻不自覺停留的凝望。
林予安垂眸與她對視,視線沉穩如鐵,卻在觸及她眼神的那一瞬,輕輕動了一下。那不是驚訝,也不是遲疑,而是一種深藏心底的情緒,終于在此刻泛起了波瀾。
他忽地伸手,輕輕扣住她的斗篷領口,替她系緊風帶。
動作極緩,卻帶著某種令人難以忽視的親昵。
程苒本能地想躲,卻終究沒動。她看著他那雙骨節分明的手系著結,心跳一聲重過一聲。
那不是情話,也不是諾言,甚至連一句多余的話都沒有。
只是眼神與動作之間,已經將萬千情緒交代得干干凈凈。
林予安收回手時,她的目光仍停在他指尖。他微頓了一下,沒有再觸碰她,卻始終未移開視線。
海霧愈濃,夜色沉沉。
程苒忽地低聲笑了一下,像是自嘲,又像是在掩飾什么,轉身時袖角微揚,卻在離他不過一寸的距離輕輕一頓。
她沒有回頭,只說了一句:“你該走了,林大人。”
夜霧漸濃,天光欲明,港口上水汽蒸騰,仿佛一場無聲的潮涌正將二人裹入更深的漩渦。
而與此同時,在南徼之外的真臘港,潮聲也正起。
“丹水行”的帷幔高懸在港口北市最顯眼的位置,檐下檀香微燃,朱紅繡金的牌匾在日光下熠熠生輝。外人皆知,丹水行東主年老多病,最近由其夫人主事,那位舉止端莊卻神秘寡言的“桑夫人”。
內室沉靜,著一襲緗色襦裙,薄紗遮面,只露出一雙沉靜的眼。那眸色極深,睫毛微垂時宛如一潭靜水,,烏發挽成真臘貴族婦人慣常的螺髻,額心點一枚朱砂紅痣,瞳仁深黑,卻藏著百轉心思。
女子眉微挑,眼波不動,只笑了一下:“又快她一步……那她怕是要著急了。”
婢女小心道:“屬下查到,有人近日見林予安出入聽潮行,似在護她。”
屋中忽然靜了。
片刻后,桑夫人指腹輕輕摩挲著玉珠,聲音低柔,卻聽不出喜怒:“林予安啊……”
她走到窗前,撥開珠簾,望著遠方港口的帆影漸起,嘴角帶笑,卻不達眼底。
“是她寄來的。”侍從羅七從房外進來道,“今日午時,送抵南市舊驛,署名仍是那位‘程氏貨號’的暗語。”
羅七垂眸一笑,接著道:“屬下已查明,她香料轉賬的那個私坊,不止走銀一項。下轄還有兩個轉線商鋪,其一專做東南沿海沉香買賣,偽貨摻真貨,運往建康;另一路,是真臘舊佛窟走來的古玉舊器,皆無合法貨籍。”
“此女真的什么都敢做,難怪承風如此看重她。”
隨即,桑夫人展開那信封,靜了片刻,眉心那點朱痣仿佛也在輕輕跳動,低哂一聲:
“她開始有所懷疑了。”
“呵,她早該察覺。”桑夫人將書札緩緩收回衣袖,步回榻上,語氣仍是輕柔溫潤,“比我預想中要慢。”
婢女怔住:“那,要叫我們的人撤離么?”
“何必。”桑夫人垂眸理著衣褶,神色未變,“她若真想知我是誰,自會拆那最后一道賬尾;她若膽子夠大——”她頓了頓,唇邊笑意稍深,“就會來真臘尋我。”
窗外有帆影遠去,暮潮初漲。
桑夫人淡淡道:“她若真敢來,我便送她一樣好東西。”
婢女訝然:“什么東西?”
“海上通行令。”桑夫人運籌帷幄,自信滿盈。
桑夫人緩慢轉身,眉眼間藏著一抹不易察覺的狡黠。燭光映照下,她的聲音低沉而帶著幾分試探的意味:“羅七,這兩日你去聯系赤潮幫那群水匪,告訴他們,準備有一批好貨經過,貨主出貨異常焦急,搶了,可雙倍價錢換回。”
她停頓片刻,目光銳利:“若程苒敢來真臘尋我,你就是她的第一聯絡人。”
羅七聽罷,眼中閃過一絲明悟,恭敬道:“夫人放心,奴才明白,必當處理穩妥。”
桑夫人嘴角微揚,似笑非笑:“她總是踩著風浪走,腳下卻從來不看有沒有釘子。”她語聲低緩,像一枚落進水中的針,濺不起波瀾,卻沉得極深,“我倒要看看,這回,她能走多遠。”
簾外風起,真臘的海潮呼嘯著掠過碼頭。
潮水不問東西南北,只替人埋藏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