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城港初秋的風中已帶上清爽,街市如常喧嘩,商販吆喝聲此起彼伏,但程苒一落腳,便敏銳察覺到了不對勁。
人情變了,風向也變了。
她與林予安一行人甫一歸來,便馬不停蹄入駐聽潮行。方錦瑤迎上來,眉間含愁:“鋪面三日內被斷了三批貨,碼頭的抽稅突然漲了三成,說是臨時調整,沒人敢多言。”
程苒微蹙眉,心底已了然八九分。
果然,桑夫人不甘,她也不傻。林予安為她公開站隊,自然觸動了某些既得利益的神經。方家與聽潮行的崛起,不可能不惹人忌。
林予安卻顯得輕松許多。他早在途上便遣快馬修書回林家,信中不加掩飾地言明:要迎娶程苒,立她為正妻。語氣鄭重,落筆如誓。
“你家中長輩會樂意嗎?”程苒看著他,目光復雜。
“自然是樂意的,祖父說,欲邀你到嶺南老宅一見,待見面后詳談婚事。”他說得平靜,“苒兒,我不愿再看你一人抵萬難。”
她一時無言,只覺胸口隱隱發燙,“眼下我需處理好聽潮會的事再與你回家見長輩。”
“我會幫你的”,林予安目光溫柔,難以抑制上揚的嘴角。
然而柔情未久,便是風雨將至。
程苒很快發現,對她們下手的不止一家同行,而是有組織、有節奏地逼迫聽潮行讓出商路與人脈,似乎有人蓄謀已久,等待著她從真臘歸來之時,驟然落子。
“這不是簡單的生意斗法。”方錦瑤冷靜分析,“有人在背后運作,目標就是要將我們徹底擠出占城。”
程苒沒有回話,她在回憶——在真臘看到的那些奇特商品、交易方式,還有那片充斥著血與金的暗流市場。
她知道,若只依靠現有渠道與貨源,是遠遠不夠的。
那一夜,她徹夜未眠,翻遍真臘帶回的筆記與地圖,最終圈出了一條新航線:沿暹羅灣向西南而行,穿越走私海域,聯通東西洋暗市。那里,有的是香料、象牙、奴隸、異珍,亦有無數求財無門卻敢搏命的亡命之徒。
聽潮行,必須進化。
她開始布局。
一方面,她命人在城西設立“云閣”,名為賞玩之所,實則為情報、交易與灰色物資流轉中心;另一方面,她暗中聯絡在真臘時結識的海商與走私頭子,以高價收購西域藥材、罕見礦石、宮廷秘玩,再由聽潮行將其以“轉口貿易”之名堂而皇之地倒入占城市場。
來錢極快,利滾利,幾乎一月之內,聽潮行便賺回以往一年的利潤。
但危險也如影隨形而來。
官府開始頻繁巡視,聽潮行數度接到稅務稽查令,甚至有探子混入云閣打探虛實。程苒卻早有準備,層層遮掩,每一筆貨都繞過明面,堪稱教科書式操作。
與此同時,坊間議論四起。
“那小姑娘手段狠啊,這年頭女人都這么玩命?”
“聽說她開了黑市,那云閣呀,進去就不想出來。”
“林家那公子瘋了吧,非要跟這種生意的女人混在一起?”
但這些聲音,程苒聽不到,也無暇理會。
她只在紙上,密密麻麻寫下一排貨單后,默默捏了捏眉心。手中茶已涼,但目光如炬。
這是新一局,她早已無路可退。
秋風起,占城街道上的梧桐葉飄落如雨,黃中帶褐,脈絡清晰,像一紙未說透的舊賬。
聽潮行二樓,燭火搖曳,隔著窗欞能望見街巷起伏的人影。
程苒披著薄外衣立于窗前,背對來人。
“許久不見。”陸承風開口,聲音如秋夜微風,柔和卻帶幾分難言的沉靜。
她回過頭,看著他,神色平淡:“陸當家好興致,突然來尋我。”
陸承風嘴角微揚,仍是一如既往的溫文模樣。他走近兩步,不緊不慢:“聽說你最近遇上點麻煩。”
程苒挑眉,語氣淡淡:“若指的是桑夫人,她確實手段老辣,三言兩語便能挑撥幾家大商聯手圍剿我——倒讓我刮目相看。”
陸承風沉默片刻,忽而冷笑一聲:“你既知她難纏,又何苦親力親為?林予安不也在占城?他能幫你一次,也能幫你第二次,于他而言,不過是動動嘴的事。”
程苒斜睨他一眼,頓了頓,“我自有打算。”
陸承風眉峰輕挑,眼中似有一瞬訝異。
她說話的口氣不重,卻像一柄不動聲色的匕首,橫陳在兩人之間。他本是有些吃醋,卻被她輕輕擋了回去,甚至隱約諷了自己一句。
“程大當家如今有底氣,當真是變化許多。”他淡淡開口,語氣聽不出褒貶。
陸承風低低一笑,眼中多了幾分憐惜,又像是舊識重提,聲線放緩,“有一點未變,你還是和以前一樣,太倔。”
陸承風端起茶盞,茶水微涼,他卻一口未嘗,只看著程苒,目光沉靜,像是想穿透她表面那副波瀾不驚的樣子。
“苒兒,”他輕聲喚她舊名,語調中藏著一絲故意的親昵,“你該知道,林家的長輩,不會喜歡你。”
“林予安的情分,護得了你一時,護不了你一世。”
陸承風緩緩將茶盞放下,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可忽視的分量,“林家是世家大族,門第觀念根深蒂固。你一個靠經商起家的女掌柜,又鋒芒太露,行事不依規矩,你與我終究是一路人。”
程苒眼神一沉,靜默片刻,才緩聲道:“所以你覺得,我該自慚形穢?”
陸承風一笑:“當年我去尋林老太爺合作的時候,他這樣跟我說的。”
程苒微怔,聽他繼續說下去。
“‘賤商一脈,專擾禮法’,那是他原話。”陸承風淡淡道,“他眼里,我這種商人不過是下九流,賺的是俗錢,行的是小道,配不上家風清貴的大族。你如今與林予安親近,無異于把自己放在火上烤。”
程苒沉默良久,才緩緩吐出一句話:“那又如何?我從不指望他們喜歡我。”
“可你在意林予安。”陸承風靜靜看著她,“你以為你可以獨善其身,他就不會被夾在中間?等林家真正動手的時候,他未必護得住你。”
他話鋒一轉,神情又帶上了些戲謔:“你的聽潮行鋒芒太甚,已經惹怒了這片海域的上位者。倘若林家也對你出手,你手里的牌還是太少了。若你愿意,我們合作。”
程苒不語,指尖緩緩摩挲著茶盞,思緒翻涌。陸承風的每句話,都像是一根釘子,釘在她那隱秘卻清醒的認知上。
她輕輕抬頭,目光清明:“你有什么計策?”
陸承風輕輕放下杯子,道:“既然她處處與你作對,你何不把這位桑夫人收入麾下?”
程苒挑眉:“收入麾下?你說得輕巧,她可是連林家都不怕。”
“說明她有膽識,那就更好。”他語調懶懶,“真正有野心的人,才值得利用。你我做事不靠仁義,只講利益。她既然能一夜之間將聽潮行的貨路攪亂,未嘗不是一把能用的刀。”
程苒微微冷笑:“若她是刀,那也是一把鋒刃未磨、沾滿毒銹的刀。我嘗試過三次遞信,她從不親自現身,只靠手下遞話,此人神秘莫測。”
“正因如此,我們才更要把她拉進來。”他起身,在榻前緩步踱著,語氣帶著一種自信的掌控感,“她當前之舉,是覺得她可以扳倒你、替代你。可如果我們故意退讓一步,反而將她推上高位,她就不會再甘心只是個攪局者。”
程苒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你的意思,是讓她覺得自己贏了?”
“她太想贏了。”陸承風停在程苒面前,眸光里帶著幾分揣測與誘導,“你讓她得一點甜頭,她會更大膽,更急著往前沖。到那時,她就不再是你的敵人,而是我們的槍。”
程苒沉默。
陸承風聲音微低,帶著幾分低啞的蠱惑:“一把刀若能刺進敵人的胸膛,就不必急著丟進爐火熔化。等她真以為自己站穩了,你只需輕輕一撥,她自然會為你把最麻煩的對手一一清理干凈。”
程苒抬眼,望著他那雙沉靜如水的眸子,忽然想起現代的陸承風,做事作風真的如出一轍。當她回過神來,輕聲道:“你總是不與敵正面對峙,愛繞著走。”
“我不怕正面對敵,但若能讓別人替我擋刀,我又何必親自拔劍?”
程苒不置可否:“你打算如何與她接觸?”
陸承風淡淡道,“你說她不肯與你見,那就由別人去見。她既敢挑事,說明她也在尋找可以依附的更大靠山。若我出面,她未必不動心。”
程苒目光微轉。
“對付野心家,只有兩種辦法。”陸承風淡淡一笑,目光如刃,“一是讓她俯首稱臣,二是讓她自稱為王。”
“我們要讓她兩種皆是。”
屋內陷入短暫的沉默。片刻后,程苒神色嚴肅:“你,會出賣我嗎?”
室中一時靜得只聽得茶水輕響。
程苒緩緩開口,語氣冷淡如秋風:“你說得倒是好聽,可你忘了我親眼見過你怎么對付蘇婉兮,如今蘇家全族流放,你這手腕,我可是歷歷在目。”
陸承風面上仍帶笑意,語氣卻多了一絲低沉:“那是她先動的手,我可從未想過害她,當時我所有家當幾乎盡數燒毀,馬哈茂德幫我的前提是找出蘇家走私銅錢的證據,他表面上是因看中香囊生意與我共謀,但他想報復蘇家的心昭然若揭。”
程苒不語。
陸承風不急不緩地接著說:“商場如戰場。你現在也是獨當一面的當家了,你更該明白,我沒得選。”
程苒沒說話,只指尖輕扣桌面,發出有節奏的“嗒嗒”聲。那是她思索時的習慣。
片刻后,她目光淡然道:“希望陸當家不會讓我賭輸。”
陸承風聽罷,嗓音低啞:“苒兒。你比昔日更有魅力了,也更危險了。”
兩人相對,輕觸茶盞,杯中清茶蕩出漣漪,仿佛暗潮起伏的局勢,被風吹皺的水面,藏著刀光血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