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學樓后的櫻花樹不合時宜地開了幾枝。云棲站在宿舍窗前,看著夜風將那些淺粉色的花瓣一片片撕下。路燈的光暈里,飄落的花瓣像一場微型雪崩,每一片都在觸地時碎成更小的碎片。窗玻璃映出他模糊的輪廓,與窗外飄零的櫻花重疊在一起,構成一幅支離破碎的水彩畫。
韓霜遲的鼾聲在身后起伏,混合著陳星遙磨牙的聲響,還有鐵架床偶爾發出的吱呀聲,像一首不協調的夜曲。云棲輕輕拉開抽屜,生銹的滑軌發出刺耳的呻吟。那本筆記安靜地躺在最底層,邊角已經有些卷曲,像一只蜷縮的動物。他翻開扉頁時,紙張發出細微的脆響,仿佛在抗議這深夜的造訪。月彌的字跡在臺燈下顯得格外清晰,“記得歸還“后面那個笑臉依舊沒心沒肺地燦爛著。
走廊盡頭的公共浴室傳來隱約的水聲,水管在墻體內發出沉悶的嗡鳴。云棲的手指懸在字跡上方,卻始終不敢真正觸碰。一滴汗珠從他的太陽穴滑落,正好砸在那個笑臉旁邊,墨跡立刻暈開一小片,像朵突然綻放的烏云。
窗外突然傳來貓叫,凄厲的聲音劃破夜空。云棲下意識轉頭,看見一只黑貓蹲在櫻花樹下,金色的眼睛在黑暗中閃閃發亮。貓的爪下按著一片完整的櫻花,像是某種殘忍的戰利品。當黑貓叼起花瓣離去時,云棲恍惚看見月彌站在樹下的身影——那當然只是幻覺,但足以讓他的呼吸為之一滯。
宿舍樓下的路燈突然閃爍起來,飛蛾在燈罩里徒勞地撲打著翅膀,投下變幻莫測的影子。云棲輕輕合上筆記,封面上的折痕在臺燈下形成一道明顯的分界線,就像他心中那個明確的分水嶺——遇見月彌之前,和遇見月彌之后。
書桌抽屜里還躺著一疊沒送出去的電影票。云棲用指尖撥開最上面那張,票面上的日期已經是一個月前。那天他特意選了靠后的座位,卻在最后一刻失去了勇氣。現在那張票的邊角已經微微發黃,像一段正在褪色的記憶。
宿舍的暖氣片突然發出“咔噠“一聲響,嚇得云棲差點碰倒水杯。水面劇烈晃動,倒映出的天花板燈影碎成無數光點。他盯著那些光點看了很久,直到眼睛發酸。韓霜遲在夢中翻了個身,被子滑落在地,露出印著籃球圖案的睡衣。
云棲彎腰撿起被子時,一張照片從韓霜遲的枕頭下滑了出來。那是去年運動會的合影,月彌正好站在他身后兩排的位置。照片上的她正在整理號碼牌,陽光穿過她揚起的發絲,在云棲的肩膀上投下細碎的光斑。當時他多么希望時間就停在這一刻,讓那道陽光永遠留在自己身上。
窗外飄來一陣花香,不知是真實的還是幻覺。云棲輕輕推開窗戶,夜風立刻灌進來,吹散了書桌上幾張草稿紙。他手忙腳亂地去抓,卻只來得及按住一張——那是他模仿月彌字跡練習的“云棲“兩個字,筆畫僵硬得像個小學生的作業。
樓下的櫻花樹又開始新一輪的凋零。這次風更大,花瓣像雨點般拍打在窗玻璃上,發出細微的“啪啪“聲。有幾片順著敞開的窗戶飄進來,落在云棲的筆記本上。他拾起一片放在掌心,花瓣上的脈絡在臺燈下清晰可見,像一張精心繪制的地圖,指引著某個他永遠到不了的地方。
手機屏幕突然亮起,韓霜遲的鬧鐘顯示凌晨三點。鎖屏照片是班級春游時的大合照,云棲站在最邊上,而月彌在照片另一頭,中間隔著十幾個笑容燦爛的同學。他用拇指摩挲著屏幕,仿佛這樣就能縮短那短短幾厘米的距離。
宿舍的空調突然啟動,出風口正對著云棲的后頸,涼風吹得他打了個寒顫。他伸手去關窗,卻看見對面女生宿舍的某個窗口還亮著燈——那正是24班的方向。窗簾沒拉嚴實,隱約能看見里面晃動的人影。云棲立刻移開視線,卻又忍不住再看一眼。當然,那不可能是月彌,但光是想到她可能就在某扇窗戶后面,就足以讓他心跳加速。
書桌上的水杯已經見底,杯底殘留的水漬形成一個模糊的月牙形狀。云棲盯著那個形狀看了很久,直到眼睛發酸。他想起月彌笑起來時眼角的弧度,和這個月牙多么相似。窗外又一陣風吹來,最后幾片櫻花終于離開了枝頭,在夜色中旋轉著墜落。
云棲輕輕關上筆記,將它放回抽屜最底層。合上抽屜時,一枚回形針從縫隙中掉出來,在寂靜的深夜里發出清脆的“叮“聲。他彎腰去撿,卻發現膝蓋已經僵硬得像兩塊木頭。
當第一縷晨光透過窗簾的縫隙時,云棲還坐在書桌前。臺燈的光在漸亮的天色中顯得越來越微弱,最后變成一團模糊的黃暈。樓下的清潔工開始打掃昨夜落下的櫻花,掃帚與地面摩擦的聲音像一聲聲嘆息
韓霜遲的鬧鐘再次響起,這次是真的該起床了。云棲揉了揉酸澀的眼睛,看見鏡中的自己眼下掛著兩道青黑。新的一天開始了,帶著櫻花香氣的風從窗口吹進來,翻動著桌上那本永遠還不回去的筆記。扉頁上的笑臉在晨光中依然明媚,而那個被暈開的墨跡,已經干涸成一道永遠的傷痕。